秋深·
决定入京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在周时年身边漾开层层涟漪。
她首先找来孙福和苏婉茹,进行了一次长谈。将李季言的信件内容与自己的决定坦诚相告。
孙福沉默了片刻,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茶杯,眼中虽有对故土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见证东家成长的欣慰与坚定。
“小姐放心去。陵州是根,老汉一定替您和老爷守好这份基业。新工坊的筹建,新的染料试验,绝不会耽误。待到京城站稳脚跟,需要陵州支援时,老汉定当全力以赴。”
苏婉茹则握紧了周时年的手,眼神灼灼:“表妹,我跟你去京城!陵州这边的日常事务和账目,我已培养了两个得力的副手,足以应对。京城局面更大,你需要信得过的人帮衬。对外联络、人情往来,我定当竭尽全力。”
周时年看着眼前这两位一路扶持走来的伙伴,心中暖流涌动。
她深知,事业非一人之功,有此臂助,是她莫大的幸运。
“好。”她郑重颔首,“孙师傅,陵州就拜托您了。表姐,京城之路,我们并肩而行。”
接下来是周家。
周时年并未召开家族会议,只是单独去见了病榻上的周老夫人。
老夫人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眼神浑浊,看着眼前这个气度从容、再非吴下阿蒙的孙女,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年丫头…周家…日后,就靠你了。你…好自为之。”
这近乎是承认了周时年在周家无人可及的地位,也是一种无奈的放手。
周时年微微颔首,并未多言,留下了足够的银钱和药材,便起身离去。
与周观天、周观昊等人,更是无需多言,彼此心照不宣,维持着表面客气下的疏离。
周家于她,血缘的牵绊仍在,但情感的归属,早已淡薄。
处理完这些俗务,周时年独自一人去了城外的墓地。
秋色深浓,落叶满地。
她站在父母的合葬墓前,摆上鲜花果品,静静伫立。
“阿爹,阿娘,”她轻声低语,声音随风飘散,“女儿要离开陵州,去京城了。周记布坊很好,比您在时,或许还能走得更远些。女儿没有辜负您的期望……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也都有了应有的下场。您二老,可以安心了。”
她抚摸着冰凉的墓碑,仿佛能感受到父母欣慰的目光。
“前路或许不易,但女儿不怕。我会带着周记的招牌,在那天子脚下,闯出一片天地。也……会试着,去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
最后一句,轻若蚊蚋,带着一丝女儿家的羞怯与坚定。
她在墓前深深三鞠躬,然后毅然转身,裙袂拂过满地落叶,走向来路,也走向全新的未来。
出发的日子定在十日后。
这期间,周时年细致地安排了陵州布坊和铺面的一切事宜,将权责明确划分给孙福和留下的管事。
她带走的,除了苏婉茹、知春知秋等贴身之人,还有几名极具天赋、自愿跟随去京城开拓的年轻匠人,以及部分“流光锦”的秘方核心和最新研制的几款样品。
启程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码头上,孙福带着布坊上下所有伙计工匠前来送行,黑压压一片人,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与祝福。
“小姐!一路保重!”
“东家!在京城打出我们周记的威风!”
“我等在陵州,盼小姐佳音!”
呼声此起彼伏。
周时年站在船头,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望着这片承载了她重生、挣扎、奋斗与崛起的土地,眼眶微微发热。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岸上众人,郑重地敛衽一礼。
“诸位安心!周时年,必不负所托!”
船只缓缓离岸,顺流而下。
陵州城的轮廓在视野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水天一色之间。
冬临·
入京的路途,因准备充分,倒也顺利。
虽已是初冬时节,但船舱内暖炉融融,并不觉寒冷。
周时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船舱内研究京城的风土人情、商业格局以及李季言信中提到的那些铺面资料,偶尔也与苏婉茹商讨抵达后的具体计划。
越是接近京城,她心中那份期待与隐隐的紧张便越发清晰。
她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与陵州截然不同的世界。
半月后,船只抵达京郊通州码头。
尚未靠岸,周时年便看到码头上旌旗招展,一队衣着整齐、气度不凡的侍卫肃立等候,为首一人,正是万里春。
“周小姐,属下奉王爷之命,特来迎接。”万里春上前,抱拳行礼,态度恭敬。
周时年心下稍安,李季言安排得果然周到。
在万里春等人的护卫下,她们换乘马车,驶向京城。
当巍峨的城墙、高耸的城楼出现在眼前时,纵然周时年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为这座帝都的宏伟气势所震撼。
车马人流,摩肩接踵,喧嚣鼎沸,其繁华程度,远非陵州可比。
马车并未驶向李季言为她准备的铺面,而是直接来到了一座三进制的、清雅幽静的宅院前。
黑漆大门上方悬挂着“周府”匾额,字迹挺拔,显然是新制。
“王爷说,小姐初来乍到,需先安顿休整。此处离预定铺面不远,环境也清静,一应仆役都已备齐,小姐可放心居住。”万里春解释道。
踏入府门,只见庭院宽敞,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虽不奢华,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见匠心,显然是用了心思布置的。
仆役们训练有素,垂手侍立,态度恭谨。
周时年心中感动,李季言将她的一切都考虑得如此妥帖,这份细心与尊重,让她初入陌生之地的不安消散了大半。
安顿下来的第二日,李季言便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常服,墨色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许是回到了权力中心,眉宇间那份属于亲王的尊贵与威仪更加内敛而深沉。
但当他看到迎出来的周时年时,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冰雪初融,漾开真切而温暖的笑意。
“阿年。”他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如释重负,“一路可还顺利?”
“劳王爷挂心,一切顺利。”周时年微微屈膝行礼,被他伸手虚扶住。
两人在花厅落座,知春奉上香茗。
李季言并未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将京城商业形势、几家主要绸缎庄的背景、可能遇到的阻力等,深入浅出地分析给她听。
他并非指手画脚,而是提供信息,尊重她的判断和决策。
“铺面我带你去看过再定,若有不合意,我们再寻。‘百工宴’在年节前举行,尚有月余时间准备,不必有压力。”他语气平和,带着安抚的力量。
周时年认真听着,心中渐有丘壑。
她发现,与李季言交谈,总能让她思路更清晰,视野更开阔。
他不仅是她的庇护者,更是她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伙伴。
接下来的日子,周时年忙碌而充实。
她在李季言的陪同下,仔细考察了那三处铺面,最终选定了一处位于勋贵官宦聚居区、闹中取静、门面宽敞的铺子。
她按照自己的设想,结合京城审美,亲自参与设计了装修方案,既保留了周记布坊的清雅格调,又融入了京城的华贵气息。
同时,她带着带来的匠人,开始在京郊租赁的临时工坊里,熟悉京城的水土,调试设备,准备“百工宴”上要展示的作品。
她知道,这首次亮相,至关重要。
李季言并未频繁打扰,但总会在她遇到难题时适时出现,或提供人脉,或解决官面上的麻烦,润物无声。
他偶尔会邀她游湖、赏梅,言行守礼,却总能在细微处让她感受到那份默默守护的深情。
京城的生活,就在这样的忙碌与偶尔的静谧交织中,徐徐展开。
岁末·
腊月二十,“百工宴”于皇宫西苑的琼林苑举行。
是日,琼林苑内张灯结彩,暖阁生春。
受邀请的能工巧匠、各地皇商齐聚一堂,献上各自最得意的作品。
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周时年今日穿着一身自己设计的、用最新研制的“雪隐梅”锦料制成的宫装。
底色是极淡的月白,其上用接近底色的丝线,织出若隐若现的缠枝梅花暗纹。
唯有在行走转动间,借由光线折射,方能窥见那清冷傲雪的风姿,与她自身的气质相得益彰。
在一众争奇斗艳的展示中,反而显得格外出尘脱俗。
她带来的展示品有三:
一匹完整展现了“流光溢彩”效果的“流光锦”;
一套用“雪隐梅”锦料精心裁制的衣裙;
以及一幅运用了多种复杂染织技法、描绘着“万里江山图”的缂丝屏风。
当这三件作品呈上时,原本有些喧闹的琼林苑渐渐安静下来。
帝后高坐于上,目光也被吸引。
尤其是那幅缂丝屏风,江山磅礴,云水氤氲,细节处纤毫毕现,将织染技艺与艺术表现力结合得淋漓尽致,堪称鬼斧神工。
“此为何人所献?”皇帝李弘基开口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欣赏。
周时年从容出列,于御前跪拜,声音清越悦耳:“民女周时年,参见陛下,皇后娘娘。此乃周记布坊拙作,献与天家,愿吾皇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她姿态不卑不亢,应答得体,加之作品确实出众,立刻赢得了帝后好感。
皇后更是对那匹“流光锦”和“雪隐梅”衣裙爱不释手,仔细询问了工艺和灵感。
周时年一一作答,言辞清晰,见解独到,不仅展现了技艺,更透露出不凡的谈吐与见识。
李季言坐在亲王席位上,看着那个在御前光芒四射、从容自若的女子,唇角勾起一抹与有荣焉的温柔笑意。
他的阿年,合该如此,站在最高处,受万人瞩目。
“百工宴”结束,周时年和她的周记布坊,一战成名。
“流光锦”、“雪隐梅”成为京中贵妇争相追捧的对象,订单如雪片般飞向尚未正式开张的周记铺面。
那幅“万里江山”缂丝屏风被皇帝钦点,收入内库珍藏。
周时年之名,连同周记布坊,一夜之间响彻京华,真正跻身顶级皇商之列。
事业上的巨大成功,让周时年更加自信从容。
而与此同时,她与李季言的感情,也在日常的相处中,如水到渠成般,悄然升温。
年关将至,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场大雪。
李季言踏雪而来,邀周时年去梅园赏雪。园中红梅傲雪绽放,暗香浮动,天地间一片纯净皎洁。
两人并肩走在覆雪的小径上,脚印相依,咯吱作响。
“阿年,”李季言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更衬得眼眸深邃如星海,“游尘坤已不足为虑,布坊在京也已立足。现在,你可愿……仔细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事?”
他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与紧张,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剔透、雕琢着并蒂莲纹的羊脂白玉簪。
“我心悦你,愿以靖安王府为聘,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王府中馈,由你执掌;我之所有,与你共享;此生此世,唯你一人。”他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阿年,嫁给我,可好?”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权势的压迫,只有最真诚的承诺和最直接的请求。
周时年抬头望着他,望着这个从山中初遇,到陵州数次相救,再到京城一路扶持的男子。
他尊重她的意愿,欣赏她的才华,守护她的梦想,将她从一个泥泞的深渊,捧到了如今的光明坦途。
前世的阴霾早已散尽,今生的路清晰而充满希望。
她心中那份因他而起的悸动、依赖与信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沉淀为了深沉的爱意。
雪花静静飘落,落在他们的肩头髮梢。
周时年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与忐忑,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雪后初霁的阳光,温暖而明媚。
她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接那玉簪,而是轻轻握住了他拿着木盒的、略带凉意的手。
“好。”
一个字,清晰而坚定,融化了冬日的严寒,也点亮了李季言眼中全部的星光。
他狂喜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的,仿佛拥住了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雪花在他们周围飞舞,红梅在枝头静放,见证着这一刻的圆满。
春回·锦绣盛京
景和二十一年,春。
靖安王李季言大婚,娶皇商周氏女时年为正妃。
婚礼极尽隆重,帝后亲临主婚,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周时年凤冠霞帔,由苏婉茹和知春知秋陪着,从“周府”风光出嫁,成为了靖安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婚后,李季言践行了他的承诺。
王府中馈,周时年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并未因身份的改变而放弃自己的事业,反而利用王府的资源和人脉,将周记布坊发展得更加壮大,不仅在京城开了分号,更将生意做到了江南、塞外。
她推出的许多新颖设计和布料,引领着京城的时尚风潮。
李季言在朝中依旧权势赫赫,但回府后,只是她的夫君。
两人时而在书房探讨时局商事,时而在月下对酌品茗,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他支持她的一切决定,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一年后,周时年生下一对龙凤胎。
王爷大喜,帝后亦多有赏赐。
孩子们在父母的爱护下健康成长,继承了父母的优良容貌与聪慧。
陵州那边,孙福将布坊管理得极好,成为了周记最稳固的后方基地,不断为京城输送优质的原料和创新的技术。
苏婉茹后来也嫁与了一位投靠靖安王府、颇有才干的年轻官员,生活美满。
周观天最终看破红尘,出家为僧。
周观昊守着分得的一些产业,安安分分度日。
周老夫人在周时年入京后第二年冬天病逝,周时年依礼服丧,也算全了最后的孝道。
至于游尘坤,据北疆传来的零星消息,他在流放地受尽苦楚,神智时好时坏,最终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悄无声息地病逝,结束了他充满偏执与悔恨的一生。
岁月的长河静静流淌,冲刷着过往的恩怨悲欢。
又是一个春日,靖安王府的花园里,百花盛开,蜂飞蝶舞。
周时年坐在亭中,看着不远处,李季言正耐心地教一双儿女辨认花草。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跳跃,也落在孩子们纯真快乐的笑脸上。
她端起手边的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心中却一片澄澈安然。
从陵州山野被弃的孤女,到周家备受欺凌的二小姐,再到名动天下的皇商,直至如今尊贵的靖安王妃……
这一路走来,荆棘遍布,亦繁花似锦。
她抗争过,挣扎过,奋斗过,也最终,被珍视过,深爱过。
回首望去,所有过往,皆成了点缀她锦绣人生的独特纹路。
她放下茶杯,唇角噙着一抹温柔而满足的笑意,望向那沐浴在春光中的父子三人,轻声道:
“季言,带孩子们过来歇歇吧,尝尝新做的芙蓉糕。”
李季言闻声回头,对上她含笑的眼眸,亦展颜一笑,那笑容里,是历经千帆后,终得圆满的宁静与幸福。
“好。”
他牵起孩子们的手,向着亭中走来。
春风拂过,满园花香。
他们的身影,与这盛世,融为一体,勾勒出一幅名为“幸福”的、绵长而温暖的画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