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菊宴上的风波,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陵州城的大街小巷。
靖安王殿下亲临商会,并当众为周家二小姐周时年撑腰,直言欣赏其重振家业的担当,甚至不惜敲打新科状元游尘坤。
这一连串的消息,震得整个陵州城的上流社会半晌回不过神。
周时年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从周家那个默默无闻、病弱堪怜的孤女,变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背景深不可测的焦点人物。
沁芳园宴席未散,周时年便感觉到周遭的目光已从最初的审视、好奇,变成了敬畏、巴结,甚至带着一丝谄媚。
先前对她爱答不理的几位老掌柜,此刻纷纷主动上前搭话,言语间充满了对周记布坊未来的“看好”与“期待”,隐晦地表达了合作意向。
周时年心中清楚,这一切都源于李季言那几句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的话。
她借着这股“势”,不卑不亢地与几位真正有实力的商贾初步敲定了原料供应和部分订单意向,虽然数量不大,却足以让濒死的布坊喘过一口气。
李季言并未久留,表明态度后,又象征性地观赏了片刻菊花,便在一众恭敬的目光中起驾离开。
他来得突然,走得干脆,却将所有的震撼与余波留了下来。
周时年在苏婉茹的陪伴下,也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经过游尘坤身边时,她甚至没有侧目。
游尘坤僵立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那抹孤寂与狼狈,与周围喧嚣的人群格格不入。
唐婷玉早已气得脸色铁青,被贴身嬷嬷半扶半拽着提前离场,看向周时年的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回周府的马车上,苏婉茹依旧难掩兴奋:“表妹,你看到了吗?那些人的脸色变得多快!有了靖安王殿下这句话,布坊起死回生指日可待!”
周时年靠在车壁上,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疲惫与凝重。
“表姐,福兮祸之所伏。今日借了王爷的势,固然解了燃眉之急,却也让我们彻底站到了风口浪尖。周家、游家,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
苏婉茹闻言,兴奋之情稍减,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风险,担忧道:“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尽快稳住布坊,拿到实实在在的订单和产出,将王爷带来的‘势’转化为我们自己的‘实’。”周时年目光坚定,“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马车刚到周府门口,早已得到消息、等在门房的仆役便神色慌张地迎上来:“二小姐,老夫人请您立刻去刻轩堂!”
该来的,终究来了。
周时年整理了一下衣襟,神色平静地走向刻轩堂。
堂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周老夫人端坐上位,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周观天、周观昊、李氏、郭氏悉数在场,个个面色难看,尤其是周观天,盯着周时年的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孽障!你还知道回来!”周老夫人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今日在外,都做了些什么好事?!竟敢……竟敢攀附靖安王,还将你大伯、二伯置于何地!你是要活活气死我才甘心吗?!”
周时年缓缓跪下,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却清晰平稳:“祖母息怒。孙女今日前往商会,只为布坊生计。偶遇靖安王殿下,殿下垂询布坊之事,孙女据实以告。殿下仁厚,感念父亲昔日辛劳,故出言勉励。孙女不敢攀附,更无意冒犯大伯、二伯。”
“据实以告?勉励?”
周观天冷笑一声,声音尖利,“据实告了什么?是告我周观天管理不善,亏空巨大?还是告我周观昊中饱私囊,蛀空布坊?!周时年,你真是好深的心机!借亲王之势,来打压自家长辈!你眼里还有没有周家,有没有祖母!”
“此言差矣。”周时年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布坊账目亏空,库房存料缺失,皆是事实,并非时年凭空捏造。若非大伯、二伯‘管理有方’,布坊何至于此?时年接手这个烂摊子,一心只想挽回父亲心血,何来打压之心?今日若非王爷开口,那些昔日合作伙伴,谁又肯再看周记布坊一眼?”
她句句在理,字字诛心,噎得周观天脸色涨红,半晌说不出话。
周观昊阴阳怪气地开口:“年丫头如今翅膀硬了,有王爷撑腰,自然不把我们这些叔伯放在眼里。只是,你别忘了,你终究姓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可明白?”
“二伯提醒的是。”周时年转向他,语气依旧平静,“正因明白这个道理,时年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心血,周家的产业,毁于一旦。从今日起,布坊一切事务,将由我全权处理。至于亏空,我自会想办法填补,不劳二位叔伯费心。也请二位叔伯,管束好各自安插在布坊的人,若再有人兴风作浪,贪墨舞弊,就休怪时年不顾亲情,依法送官了!”
她这番话,彻底撕破了脸,明确宣告了对布坊的绝对控制权,并直接警告周观天和周观昊不要再伸手。
“你……你反了天了!”周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时年,“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祖母,”周时年看向老夫人,眼神带着一丝悲凉,“若祖母真愿为周家着想,就该支持孙女重整布坊,而不是纵容某些人继续蛀空家业。否则,待到树倒猢狲散的那一天,悔之晚矣。”
她磕了一个头,站起身:“孙女身子不适,先行告退。布坊事务繁忙,日后若无要事,便不来给祖母请安了,以免打扰祖母清净。”
说完,她不再看堂内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挺直脊梁,一步步走出了刻轩堂。
身后传来周老夫人气急败坏的怒骂和周观天摔碎茶杯的声音,但她恍若未闻。
与周家,至此,已近乎决裂。
回到清雅苑,周时年立刻召来孙福(他已通过苏婉茹的安排,以新聘账房先生的名义,偶尔可出入周府),将今日在商会初步谈定的合作意向交给他,命他立刻着手准备,同时加快内部清理和原料采购。
李季言承诺的五千两银子,也在傍晚时分,由一名身着便装、气息沉稳的侍卫亲自送到周时年手中,是一张京城最大钱庄的通兑银票,手续齐全,干净利落。
资金到位,周时年心中大定,立刻投入到布坊的重整工作中。
有靖安王的威慑,有资金的支撑,有孙福等老匠人的协助,清理工作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周观天和周观昊安插的钉子,在确凿的证据和强大的压力下,大部分选择了认罪离开,少数负隅顽抗的,也被周时年雷厉风行地送交了官府查办。
周记布坊,这个沉寂已久的名字,开始重新出现在陵州商界的视野中,并且因为其背后若隐若现的亲王背景,而蒙上了一层神秘且不容小觑的色彩。
然而,就在周时年忙于布坊重生之时,另一场针对她的风暴,已在暗中酝酿成型。
游府别院内,游尘坤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日,滴水未进。
赏菊宴上的屈辱,周时年与李季言并肩而立的画面,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他错了。他之前还妄想着徐徐图之,弥补前愆,重新赢得阿年的心。
可李季言的出现,彻底打碎了他的幻想。
在绝对的力量和权势面前,他的悔恨、他的深情,都显得如此可笑。
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阿年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母亲。”游尘坤推开房门,找到了同样阴沉着脸的唐婷玉。
唐婷玉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坤儿,你……”
“母亲,我要娶阿年。”游尘坤打断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立刻,马上。”
唐婷玉霍然起身:“你疯了!那个贱人如今攀上了靖安王,眼里哪还有我们游家?!你没看到今日靖安王是如何羞辱你的吗?!”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立刻娶她!”游尘坤眼中闪烁着偏执的光芒,“只要她成了我的妻子,名分已定,便是靖安王,也不能强夺臣妻!这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可她如今有靖安王撑腰,周家那老婆子怕是也不敢轻易答应……”
“周家?”游尘坤冷笑一声,“由不得他们不答应。母亲,你立刻修书一封,给京中的舅舅,将周观天贿赂陵州官员、周观昊偷漏税银的证据递上去。再让人在陵州散播消息,就说周记布坊亏空巨大,资不抵债,周家即将大难临头。”
唐婷玉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要……彻底搞垮周家?”
“不错!”游尘坤眼神狠厉,“周家倒了,阿年便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届时,她一个孤女,除了嫁给我,还能有什么出路?至于靖安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他若真敢强来,我便以死相谏,告上金銮殿!看看陛下是信他胞弟,还是信我这个新科状元,朝廷命官!”
他这是要釜底抽薪,将周时年逼入绝境,让她除了自己,别无选择!
唐婷玉看着儿子近乎癫狂的模样,心中骇然,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挽回局面、同时又能狠狠报复周时年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靖安王的唯一办法。
“好!娘这就去办!”唐婷玉眼中也闪过狠色,“周家,周时年,这是你们逼我们的!”
一张针对周时年和周家的巨网,在游尘坤因爱生恨、因妒成狂的推动下,悄然撒开。
而此刻的周时年,正看着孙福呈上的、布坊第一批试染成功的新样布匹,脸上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希望的笑容。
她还不知道,一场更为猛烈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