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你有一个姐姐。
姐姐是鲛人族千年来最美的一条鱼,是的,最美的鱼。不过无论在还是条小鱼时,还是修炼千年幻化成人形后,姐姐都是最美的,真正的沉鱼落雁之容——她所经过处,鱼都羞愧得自动躲起来;若是她出了海底,天上的鸟儿也不敢逼视。
姐姐喜欢的是一个凡人女子。那女人身上有着和姐姐完全不同的英气,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是个狠角色。
你至今还记得姐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你去见她,你被她凌厉的眼神吓得差点被自己的眼泪淹死。并非你胆小见识少,而是那女人的目光就像针,一眼就能将人刺穿。
可惜那女人有个从小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是个会使毒的假道士,整日沉迷炼丹,倒是不会妨碍到谁。
几年后,那女人因难产去世,留下一个孩子。姐姐化作那女人的模样,成了那孩子的娘。再后来她甚至和那男的又有了一个小杂种。
你曾问姐姐为什么,她告诉你那孩子是那女人生命的延续,她必须守护好他;至于和那男人的孩子,他二人这些年始终以各自的方式思念着那女人,孤单寂寞时难免,再说这孩子其实也算她和她的孩子,她们最终以另一种形式结合在一起,这孩子就是证明。
好一个“借父生子”。
然而姐姐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你,你看出来她和那男人终日厮守,大抵是相爱了。
如果说她和那女人的爱情是惊世骇俗,那她和那男人的爱情则是有毒的,她没有那女人的杀伐果决,在明枪暗箭血雨腥风的江湖上连黄口小儿都不如,虽然她代替那女子经营着她家承的镖局,可终是由于不够机警,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被冰封在王府中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你偶尔会想起姐姐,但不多。直到你被你的大外甥,那女人和那男人生的儿子意外救出囚笼,之后你暗中打听姐姐一家人的下落,发现那小杂种时竟意外撞见柳七郎的转世,差一点他就要死了,你顾不上其他马上将他救回你暂住的山洞,你怨他打小就顾人不顾己——上一世也是,他为了所谓侠义之道牺牲自己,令你与他生了误会,更令你悔恨终身。于是你干脆抹去了这一世还是孩子的柳七的这段记忆,把他送回家前又在他手上施了法,逼他每日到约定地点跟你学功法。至少,将来他得能自保。你这样替他着想,便将千年习得的本领倾囊相授,果然他也如上一世一样天资聪颖,进境极快,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你还来不及仔细筹划你和柳七的将来,他在你眼里还是个孩子,或许你曾想过把他好好养大后就离开,还上一世的柳七一个清净无忧的人生,从此你们两清。可是这孩子长得太快,才一眨眼的功夫便要再度离开你了。
你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面对如今的他和你自己,你始终在暗中观察,为的是他平安无虞和你可怜可笑的牵挂。然而,你已经看出来他喜欢上了那个小杂种——你始终不愿承认的小外甥,就是这家伙把你姐姐和那没用的男人牢牢捆绑在一起,如果不是为了他姐姐也不用死。你一想到柳七也差点为了他丢掉小命,对他的怨恨就更深一层,你本该全力阻止他们在一起,可是……
可是,这一世,我只希望你得偿所愿,平安喜乐。你抚摸着前世他为你打造的轮椅上的扶手轻声说。
二十二
你说什么?
柳七盯着雷惊风墨玉般的双眼,发现他不是在说笑。
曦儿,你果然都忘了么,那个把你救走的怪人说会让你忘掉不好的事情,让你好好长大。这些年我一边努力跟老师学好武功,确保将来能保护你;一边到处打听小渔村和你的下落,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小渔村,直到在去京城看春日擂台赛的路上,我一眼就认出是你,我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墨瞳中发出灼灼的光,滚烫赤诚,几乎要包裹住柳七在他心上烧出洞来。
然而他选择冷漠地背过身。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从没有这样的事,你怕是认错人了。即使你说的是真的,我也的确失了忆,但是这更说明你一开始接近我就目的不纯,你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想要报恩,想要证明自己变强了才来缠着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相信你。
曦儿,那你喜欢我吗?假如你根本就不喜欢,也不会同意我叫你曦儿,不会一次次为了我以身犯险,不会想和我一起修炼对不对?你担心我是为了报答你才想和你在一起的,你错了,我小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只会想以后长大要练好武功保护哥哥;可是再见到你时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什么是喜欢。喜欢一个人是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有时像蒙眼飘在云端,有时又脚踏实地舒服地被满屋的阳光温暖照亮。我不敢亲你时就像踩着钢索过江,虽然紧张害怕,可想到对岸就是满地鲜花和好吃的桂花糕,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和你在一起时哪怕什么也不做,我也觉得无比开心和满足,风里都是你的气息,光照在你身上,也照在我身上,我想要一直一直像这样和你在一起。
难道你不喜欢吗?
但是就算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就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破案,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这些天发生的事你不必介怀,佛曰:一切自有其缘法。
《金刚经》上还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柳七回头看着雷惊风,奇怪这家伙怎么开始背起佛经来了,只听他继续道:师父说我有慧根,只是尘缘未了,我想这次回去后也该入定……
你要走?柳七犹豫了一下问。
雷惊风微微一笑,自然是等这边的事都解决了。
都解决了以后呢?
我会回去随师父继续潜修佛法,服侍他老人家颐养天年。
柳七眯眼看着他,有些不确定这家伙是在玩以退为进还是说真的。
雷惊风知道这时候该推他一把。
曦儿,你不要再犹豫了,有什么都可以直说出来。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你要走就走吧——柳七猛地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又马上转回来,一步迈到雷惊风眼前,纠结地打量着这个明澈天真的少年。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他闭上眼,捧起雷惊风的脸,像大义试毒一般别扭地亲了上去。
二十三
天命和穿貂皮大氅的白面书生坐在同一张桌上,准备谈判。
白面书生似乎很怕冷,怀抱手炉不住咳嗽,可天命没耐心等他,单刀直入:你的人不是我六扇门搞的,我的人却是你杀的,这笔账我也不想和你算了,只有一个条件,不许你们碰柳七和雷惊风,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白面书生用手帕掩着口鼻,轻声叹道:师兄,你还是那么护食。呵呵,我忍不住想,那姓柳的若是知道是你默许我的人杀了他表哥,他还会对你客气么?
天命将一枚簪子轻放在桌上:冷公子,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那玉簪通体洁白淡雅,造型朴素,只在顶端雕刻了一朵梨花。
被称作冷公子的书生腾地站了起来,全然不似先前病弱的模样,他拿起那玉簪,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颤声问:你在何处觅得的?
天命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冷公子拿着簪子的手在抖,然而他的目光始终舍不得从上面移开,良久才犹豫着瞥了天命一眼,语气比先前放软了不止一点,几乎是恳求道:师兄,只要你能让我叫她一面,远远地看一眼,确保她平安无虞……我,万事但凭你差遣。
呵,师弟呀,当初你叛出武当,以一己之力创立暗阁,本事不是大得很吗?这些年你为了一个女子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现在还要受制于人,你的骨气呢?
不理会天命语气中的促狭,冷公子轻抚玉簪,柔声道:像你这样薄情寡义之人,自然不懂,我与梨儿两情相悦,为了她,我本不该手上沾那么多条人命,只是……
天命只觉心绪不宁,像一团乱麻纠缠不清,过往他都是挥刀斩乱麻,然而这一次,当他忍不住暗自抚摩腕上的柳木珠串,眼前仿佛有一道身影,提醒他罪孽深重,却又让他欲罢不能。
于是他以轻咳掩饰心中的烦躁不安,师弟啊,你不是想见她,想保她平安吗?你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全力配合我,也算将功赎罪,必能抱得美人归。可你若还是执迷不悟,即使是我六扇门也不敢保证她的安全。
你好好考虑考虑吧,这人哪,可不能既要又要。说完,他拍拍目光呆滞陷入沉思的冷公子,不再给他反悔的机会,一个人走了。
冷公子紧了紧身上的貂皮,身上却似乎没那么冷了,仿佛有一双温暖如春水的手轻轻抚摸着他,渐渐地,一丝笑意跃上他的眼角眉梢,进而转为一个坚定自信的微笑。他已下定了决心。
花玉梨生在梨花树下,如玉一般晶莹,如梨花一般素雅,她是冷怜月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
他比她大三岁,她三岁那年他六岁,花家伯母和八岁的花家大姐姐抱着玉雪可爱的小玉梨走来,他正在和师兄探讨师父昨日新传授的武功,下一秒却被小姑娘拽住衣袖。
是一片梨花,落在他的袖子上。
冷怜月登时红了脸。
后来他知道住在山下的花家人上山来是为太师父生辰送花的,他便记住了花家的方向。
十年过去,他和师兄日渐成为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可他知道将来有一日他们终会离开武当。
师兄是孤儿,无家世背景可依;而他自幼体弱多病,到了冬天总是咳嗽气喘。纵使他们武功出类拔萃,行事老练稳妥,掌门之位也不是他们能染指的。而太师父百岁后便不再过问门派中事,大小事务交到了大师伯手上,如今大师伯业已年过半百,要不了几年,掌门便会传到他的独生爱子手上,那位仁兄可不是好相与的。
他早就生出自立门户之心。然而这心思他只是藏在心里,连对师兄也未曾提过。
寒症再度发作,他扶着山门口那棵百年古松咳得站立不稳,不禁怀疑他这样的人真有可能闯出一番事业么。
冷大哥——柔声细语伴随温柔似水的拍抚,是当年上山送花的小女娃,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花玉梨。
他缓缓抬头,撞进一双如春日暖阳般的笑眼。
我煮了冰糖雪梨枇杷,很温和,你试试看。
清婉动听的声音像细雨打在琉璃玻璃上,沁人心脾。
他接过她递来的冰糖梨水,入口清甜,润肺;再看那作为容器的琉璃碗晶莹剔透,竟也是精心挑选,触手生温。
折磨了他好久的寒症仿佛已好了大半。
冷大哥,我娘说我们种花是“尽人事,听天命”,我觉得世间万事万物也大抵不过这六个字,只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便好。何必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呢。何况“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且将养好身体,日后放手去做便是。
冷怜月在武当山上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知我者,玉梨也。
他轻轻摩挲着帕子上绣的梨花,怕自己咳起来污了它,他向来只将其藏在身上,不敢轻易拿出来使用。
他还记得当日他们交换定情信物。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他亲手把玉簪戴在她头上,许诺三日后便上门提亲。然而,那场大火把他们的誓言付之一炬。
他去求彼时已经在六扇门的师兄,师兄只回了“尚在调查”四字便再无下文。
他不甘心,去已经被烧成灰烬的花家,翻遍上下内外没有找到那玉簪——可所有调查过的人都告诉他,花家夫人和两位小姐死在一处,尸身已成了黑炭,面目尽毁,全凭她们的身量和生前的衣物辨认出来。
他没去看过那尸身,坚信他的玉梨逃出了火海,因那玉簪乃上好羊脂白玉打造,遇火不烬。
他自请出武当,建立了暗阁。
头两年,他一面打探玉梨的下落,一面搜集游百万谋财害命乃至通敌叛国的证据,然而已晋升为六扇门掌舵人的师兄只付之一笑。
师兄问他:你以为上面的人当真不知道?官商勾结官官相护罢了。你以为凭你一个小小的暗阁,斗得过天下首富的势力?
蚍蜉撼树。
他能怎么办呢,玉梨和花家的仇不能不报,那就干脆拉上天下人一起陪葬。
他要杀光所有和游百万有交集的人,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贪官污吏,是平民百姓还是江洋大盗,只要入了游氏一族的眼,就通通杀光,不留活口。
你游氏不是商贾之家么,没人和你做生意,看你还怎么掌控天下。
他变得癫狂,手下将性命全交托于他的死士也陪他一起发癫。
这些年他几乎搅黄了游百万所有的生意,就连和皇家那几桩也被叫停,除了游百万之女嫁与六王爷——暗阁的人几次刺杀都有去无回,只伤及了几个王府的无辜小兵。
师兄一开始还警告他两句,后来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先他看不懂,以为师兄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可近日他渐渐心里清明了,师兄,怕不是也像他一样,被那游氏害得家破人亡。
既然这些年师兄都是在韬光养晦,何不他们联手一起。
柳七本不愿跟天命来见他的干娘辛夫人,何况还有雷惊风那个吵吵嚷嚷的小猴子一起,然而天命说此次会见事关花家,他们务必随他同往。
辛夫人准备的菜肴果真够辣,酒也够烈。天命像在自己家一样大快朵颐,雷惊风只吃了一口就被辣哭了,直叫着找水,柳七却举箸不动。
上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辛夫人笑问:我的儿,你怎么不吃呢,是这些菜式不合胃口吗?
柳七忙答:不,这些菜虽是川式,但一看就很精致,想来府上大厨必当是个行家。只是这摆盘令我想起一位故人,晚辈斗胆,可否请这摆盘之人出来见上一面。
众人都停下来看向柳七身前的盘子,只见七碟菜肴大小错落摆成一把勺子的形状,似是北斗七星。
辛夫人莞尔一笑,朗声道,玉儿,出来吧。
不一会,内堂走出来一穿鹅黄衫子的妙龄女子。其肤色莹白如玉,长发乌黑如墨,一双杏核眼双瞳剪水,一对柳叶眉弯弓似月,纤纤素手,弱柳扶风,当真配得上“玉儿”这名字。
柳七不觉竟看痴了。
雷惊风见他这副样子就受不了,藏在桌子下的脚用力一蹬,踢了他哥一脚。
受了无妄之灾的天命不便发作,以咳掩饰内心不满,贤弟可认识这位玉儿姑娘?
柳七怔怔道,姑娘好生面善,想必是见过的。
玉儿姑娘不羞也不恼,弯唇一笑若春风拂面,蓬荜生光。只听她不紧不慢开口道:柳公子于我花家有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效犬马之劳。
她看向辛夫人,见后者颔首,便取出一枚荷包交与柳七。
此乃夫人的信物,见之如见夫人,今后公子若有何吩咐,只管到辛家十八城任意店铺,将其示以管事之人,我等任凭公子差遣。
柳七忙推脱,不可,在下无功不受禄,何况这也太贵重……
收下吧,我的儿。辛夫人发话了,你救了玉儿的兄弟便如同救了我的子侄,老身身无长物,唯有这十八城百十来家铺子,手下这些人还是愿意办事的。
见他还想推辞,天命直接拿过荷包放在他手上。干娘,我这兄弟脸皮薄人又老实,总担心占了便宜,其实以后干娘用得上我们的地方还多着呢,只怕到时想躲都躲不掉。我替他先谢过干娘和玉儿姑娘,这信物柳兄弟便收下了。
哈哈,你这猴儿,惯会油嘴滑舌。我的儿,他以后若是敢随便使唤你,只管告诉老身,看我不教训他!说着辛夫人又笑呵呵看向闷闷不乐了半天的雷惊风,你这小猴儿,嘴上都能挂油壶了。不如老身也送你一样见面礼,让你高兴高兴。
玉梨又拿出一只白玉雕的小瓶子,温声软语道:小兄弟,这清心养神丹是我家夫人特意制备的,于身体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滋养身心,延年益寿,练功时若遇气息不顺内力不稳,服上一颗亦可助尔进益。这瓶里一共有七颗,万望珍惜,切不可给了心怀歹意无恶不作之人。
天命忙替雷惊风谢过,承蒙干娘好意,竟将这般贵重的丹药给这孩子,小辈无知,还望干娘莫怪。天命代他叩谢干娘了。
说着,他拉着雷惊风一同向辛夫人叩首下拜,柳七不好意思独坐,只得陪着一起。
这顿饭吃得,真是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宴席散了,雷惊风拉着柳七就要走,柳七轻轻扒拉开他的手,你先去外边玩会,我跟你大哥商量两句公事,一会去找你。别跑远了。
雷惊风不满地说:什么公事还要单独说,我也是六扇门的,我也要听!
柳七揉揉他的发旋儿,听话晚上就奖励你吃白糖糕,不听话还吃辣菜。
雷惊风闻言色变,一步三回头悻悻走开了。
天命笑眯眯看着柳七,还是你能治得了他。
柳七不置可否,冷眼看着天命:大捕头,你在官场上与人应酬那套我不管,但是下次别带上雷惊风,他是懂事好哄才没掀桌,下次可就说不定了。
天命闻言苦笑,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越来越像个阿谀奉承的小人?
柳七闭着嘴没接话。
天命抬起右手想把眼前人紧闭的唇角轻轻向上抬一抬,终是没有碰到,讪讪放下那只手,略显尴尬地说:我们好些日子没一起练剑了,你……
柳七何尝听不出他声音里的酸涩,却只做未发觉。一起练剑,随时奉陪;其他事,就不必一起了。
他不待天命反应,转身便大步流星去找雷惊风了。
雷惊风抱住柳七半天不撒手,下巴懒懒枕在他肩上发出意义不明的哼鸣声。
柳七拿他没辙,只得拍拍他,我知道刚刚你不高兴又没吃饱,我们去后山找点好吃的。
原以为他听到好吃的眼睛就会亮,然而这次没用,雷惊风嘟囔了一句,气饱了。
气我跟你大哥单独说话没带你?
雷惊风不高兴地放开柳七,气你看见漂亮小姐姐眼睛都直了,我吃醋了。
柳七脸上一红,显是被他说中,但还强撑着替自己辩解:你别乱说。我今日见到那玉儿姑娘想起一个人罢了,非为她貌美。
你想起谁来了?不会是游茜雪吧?
自然不是。是那被游百万害惨了的花如眉。
诶,刚刚她是不是说你对花家有恩?!雷惊风一拍大腿,莫非她也是花家的人?说起来,你一直没说后来花如眉怎么样了,他逃出去了吗?快告诉我吧!
柳七看看四周,告诉你可以,但不是在这里,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花如眉还在等柳七出手。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枚银霜闪烁的小刀片从他口中缓缓出现。
柳七明白这都是气话,但他恐怕早就不想活了也是真。
你还有大仇未报,就甘心在这里葬送了自己吗?
我不会伤你,你甚至可以杀了我,可是下一间房里的就是六扇门总捕头天命,他定会杀了你。都到这个时候了,你真的不再坚持一下吗?
死了是可以一了百了,可活着才有希望。
花如眉啜泣道,像我这样活着吗?希望在哪儿呢,我看不到……
柳七拿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鳞片,对着灯火将上面的图案展示给花如眉:你看这鲛人没有腿,不能在陆地上行走,却发明出绝世武功。若我没猜错,这鳞片应该是你的,是你用河水浇灌有毒的花草时捡到的,对吗?这上面的武功你练不了,却正好让你塑的傀儡花如眉用作刺杀六王爷之用,“其行如风,其爪似鹰,其动如鲛”,那傀儡是你心神所聚,自然能将这套功法尽数领悟。
只是没想到,今日出现在此处的我,偏偏学过正反两套武功,一套乃是鲛人的武功,另一套是专门克制鲛人的武功。
你若信得过我,我可引来雷电,假做你被雷劈身亡,之后我会让天命的人偷偷把你运出城,在那里有人会接应你。
等等,你还会引雷?雷惊风忍不住发问。
不错,用的正是这柄桃木剑。柳七拿出雷惊风削的桃木剑,但见木剑光亮如新,显是主人极为爱惜。
雷惊风不好意思地咕噜咕噜脑袋,平时也没见你拿出来,原来还给它配了个好看的剑套么,改天我再给你削一把更好的。
柳七兀自把剑收好,没说什么。
雷惊风猜到下一步他必然引来了雷,劈死了被收押的傀儡花如眉,然后再来一出偷天换日,把真身运了出去——可在外接应的人又是谁呢?
难道就是今天那位姑娘?
柳七摇头,我并未见过接应的人,是你大哥安排的。
哈,所以你跟他提前都商量好了?
柳七未置可否,突然来了一句:你可看出那北斗七星的涵义?
雷惊风打了个响指:我记得好像是这样摆的,斗身向着你,开口朝东,瑶光位离你最远——雷惊风边说边捡起地上的石子摆出星位——不对,从当时你坐的角度看是反的,要从她摆盘的角度看才是正位。
雷惊风和柳七一起站到星阵后首方位,也就是玉儿姑娘摆盘时的站位,此时瑶光位离他们最近,而天枢位最远,斗口朝西,宛若一把竖着侧放的勺子。
不错,接着说。
这是,城外五具鲛人骨散落的方位图?可是一共有七颗星,说明还有两具骨架没有找到。
柳七指着天玑和天权位——这是游百万的庄子,这是我们第一次遇到游茜雪和那老蜘蛛的地方。
雷惊风双手捧腮,眨着大眼睛看他:你也可以直接说是长大后的我们初遇的地方。
说明这两个方位上可能也有鲛人骨,明天让六扇门的人去查查。
雷惊风轻轻抚摩着柳七变粉红的耳朵。
柳七继续无视“捣乱”的人,玉儿姑娘有可能知道鲛人骨散落之处,但这北斗七星盘并不仅是暗示地点。
你刚刚说,摆盘时站位和我坐的方位不同,看到的星阵方向也不同,可是一个心思细密的人,会犯这种错误吗?
也许她是不想碰到客人的座位?
柳七摇摇头,你为什么认为这北斗七星阵的方位一定是从她面对的方向来看呢?北斗七星本身不也会随岁月更替变换位置么,再者,为什么这星阵一定有方位呢?
雷惊风用指尖沿着柳七的耳廓到耳垂轻拂下来,你看,这像不像耳朵的形状。
柳七正欲发作,猛然被他点醒,低头仔细观察星阵点位,原来如此,他忍不住重重锤了雷惊风一下,我原先想的是“北斗七星”代表什么,实则这星阵乃是指引方位——指的是紫薇星,也就是坐在东首的你大哥。
哈?他是紫薇星?
不,紫薇星用来指路,因其向来静观其变,你大哥是观局者,亦是破局者,他身上必然藏着惊天密谋没有告诉我们。
雷惊风眨眨眼,你的意思是,我们把他灌醉,从他嘴里套出秘密?
柳七横了他一眼,呵,回头你哥还没醉,你就已经不省人事了。
雷惊风不服,正欲说自己酒量很好,柳七突然把手指放在他嘴上,示意他噤声。
柳七拉着雷惊风躲到了树丛里。
只听一男一女两个声音,男的正是雷惊风的大哥天命。
天命:杨小姐,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你自重,不要再来纠缠。
杨雨姬:说什么男女大防都是借口,倘若我还是姬羽阳,你又当如何应对?
天命:可你不是姬羽阳。
杨雨姬:你也不是天命。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前朝余孽……
天命一声长啸,盖过了杨雨姬后话的音量。饶是雷惊风内力不弱,也忍不住捂住耳朵,倒是身旁的柳七气定神闲,眼神似在嘲笑雷惊风。
半晌寂静,想来是杨雨姬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天命波澜不惊的声音再次响起:别躲了,都出来。
柳七率先跳出来,匆忙间忘了他和雷惊风的手还紧握在一起,被天命眼神捕捉到,瞬间各人脸色五彩斑斓,像闹哄哄的早市开张,什么都有。
柳七红着脸用力想挣开雷惊风,把袖子都扯大了一截却还是扯不开。
雷惊风心里暗爽,直接表现为整个人精神焕发,双眼闪闪发亮,笑意已经藏不住故而强压着嘴角。
天命死死盯着那两人拉拉扯扯纠缠在一起的手,脸色忽白忽红,双目欲喷出火来。
最热闹的要数杨雨姬,只见这姑娘一双美目在几人之间来回游走,终于恍然大悟,指着天命光张嘴不出声,憋得俏脸通红——你,你们是……
娇滴滴的小姑娘倏尔尖刻起来:不愧是前朝废太子的后人,我听说那个废太子最好男色,看来是祖传的啊。
清澈如水的美目染上一抹暗色,如同幽深的水井被一粒尘埃搅浑,幽怨挥之不去,再难恢复平静。
天命本不该招惹这姑娘。然而他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全然忘了昔日知己对自己的好,又是在盛怒之下找不到发泄对象,便彻底不管不顾起来。
突如其来的掌风挥向杨雨姬,天命的手没碰到她,她却已经倒在地上,白皙俏丽的小脸一侧赫然红肿起来。
你干什么!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柳七已经推开天命,跑过去扶起杨雨姬。他生平最见不得有人对姑娘动粗,尤其是对漂亮的姑娘动粗。
琥珀珠一般的眼睛看着杨雨姬脸上的伤,眸光流转,满是怜惜。
柳七赶忙拿出捕快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想帮杨雨姬敷上,却被一把推开:不要你来假好心!
你说谁?
天命盯着那可怜的姑娘,眼神像要把人刀了。
不曾想柳七狠狠剜了他一眼,你闭嘴!
他小心翼翼把金创药递到杨雨姬手中:拿着吧,这药效果还不错,不会留疤。
随后他抿着嘴唇慢慢站起来,转向天命道:喂,你不许再欺负她!道歉。然后找个人送她回去。
刚刚一直在盯着自己手看,想不明白柳七怎么一下就挣脱开又瞬间冲到天命面前的雷惊风,如梦初醒一般开始朝天命发火:打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她若是不接受你的道歉,不如就把这伤人的手废了吧。
天命看着雷惊风,冷然道:小子未免太狂妄。
都给我闭嘴!柳七厉声打断二人的争吵,转头对杨雨姬温声说:姑娘,你还起得来吗?不如我背你。
不行!雷惊风叫道,你快起来呀,干嘛要人背,男女授受不亲……
雷惊风,闭嘴。
说着柳七就要蹲下,没想到杨雨姬自己站了起来。
只见她泪眼盈盈看向天命——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天命,今天这事没完,就算你向我道歉也……
我不会向你道歉。杨小姐,是你自己不自重,莫怪旁人,即便今天你父母在这里,我也是这句。如果你还要点脸面的话,就请回吧。
你别欺人太甚!杨雨姬抄起手里柳七给的金创药瓶向天命砸去,被雷惊风在半空中一把接住。
你也别不知好歹,刚才天命连手都没碰到你,是你自己摔倒了脸碰在地上,再说如果不是你先口不择言……
雷惊风,你怎么说话呢。柳七上去踢了雷惊风一脚,跟你大哥不学好是吧,他气不过又补了一脚。
曦儿,你居然为了她凶我……雷惊风小声嘟哝,觉得委屈极了,臊眉搭眼快要哭出来。
天命实在看不下去,只是碍于杨雨姬还在这里,他不能直接把柳七拉到没人的地方,向他诉说多日来的衷肠。
无奈他只好尴尬地清清嗓子,摆出混迹江湖多年的派头:杨小姐,我弟弟说的不错,今日之事只能怪你自己学艺不精却又不自量力,柳贤弟人,人好心善,仗义相帮,你又不领情,这下大家都难做。今天看在柳贤弟的面子上,我也不再难为你,你请便吧。
柳七被他这番话气笑了。
你就是这样仗着武艺高强,又有江湖阅历欺压人的?对身份贵重、昔日又与你有交情的杨小姐尚且如此,我不敢想象你是怎么对付那些无名之辈的。难怪六扇门江河日下,堂堂总捕头都这样,下面的人只不过纷纷效仿罢了。
他突然转向杨雨姬,温柔地看着她说:杨小姐,请恕我多管闲事,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杨雨姬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不错。柳七又看向天命说道,天命既然可以仗势欺人,杨小姐为何不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说他的手没碰到杨小姐,可她脸上确实伤了。脸面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多么重要自不必提,哪怕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得要脸。今日我便不自量力替小姐讨个公道,天命,你既不肯道歉,就生受杨小姐一巴掌,这总算公平吧?
天命愣了一下,目光炯炯停在柳七正气凛然的脸上,半晌才说,不错,很公平。
好。杨小姐,你要打他的左脸,还是右脸呢?
杨雨姬抚摸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我伤的是左脸,就打他左脸吧。
好,你过去打他吧,他不敢还手。
杨雨姬看了看柳七,收到对方鼓励的目光,犹犹豫豫走上前,凝神打量着天命刚毅俊朗的脸,不知不觉眼中又蓄起了泪光。
雷惊风心想这姑娘怎么这样爱哭,不由不耐烦起来,我说——
雷惊风。柳七给了他一个冷淡的眼神,雷惊风立马闭上嘴,感觉自己也委屈得想哭了。
杨雨姬抬起手,闭上眼,发狠向天命扇了一巴掌过去。
本来她打天命一耳光,最多不过是造成一点皮外伤,然而有柳七在暗中相助——柳七悄悄运功,将真气隔空传送到杨雨姬胳膊上,带动后者气力大增,这一掌带上内力,直接打了天命个眼冒金星,鲜血沿着他的嘴角留下来,原来嘴里的牙被打断了半颗。
天命强忍怒火,纹丝未动。然而脸上的表情出卖了他,他看向杨雨姬的眼神已然起了杀心。
杨雨姬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娇嫩细腻的柔荑。
柳七凛然道:天命,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你将来不可报复杨小姐,亦不可再来招惹她。
天命默了一瞬,咬牙道:好。
天命举着空酒壶不住往外倒着,他身边横七竖八已经摆满了十多个空荡荡的酒壶。
有生以来他从没体会过喝醉的感觉,然而今晚他渴望喝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醉了,睡死了,大脑一片空白,就可以忘掉所有伤心事。
天命的心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是世间最无心无情无爱之人。
可为什么,那里还是会痛呢。
词云: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天命捂着自己的心肺,苦笑不已。
抬头看见柳七站在他面前,修长的手指张开,夺过他手中的酒壶。
天命似乎真的已经喝醉了。
他紧紧抓住柳七的手,用力拍打在自己脸上:七七,好七七,我喜欢你打我,你多打我几下好不好,消消气,别跟我怄气了,你想怎样都可以……
真的?眼前的柳七冷声问道。
真的。只要你高兴,你想怎样就怎样。
漆黑的瞳中闪过血红色的雾,眼中浸染**之光的天命像饿了十天的狮子扑倒了眼前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