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你不断质疑自己在这场游戏中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起初,你只是太湖边一条落难的鲤鱼。
路过的农家女不忍见你在岸边干渴而死,取来一盆清水,小心将你放入其中,又走了十几里路,总算找到一处干净的活水把你放生。
你潜江入海,头也不回。
世人说鱼的记忆很短,你却记住了日光下她那双清浅明澈、颜色像琥珀似的眼睛和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
你潜心修炼了好多年,鱼尾之上逐渐长成人形。
你知道当年的救命恩人一世平安喜乐,子孙满堂。就在前几日,你算到她寿终正寝,在梦里平静地去了。
你也曾听前辈讲过白娘子的故事,有时也会幻想自己将来会不会遇见恩人的转世。
好事的天帝做了个戏局,邀请三界内外有缘的生灵来参与加注。
你本欲选择其他身份,比如花神或龙神,又想到若再遇恩人,还是有条鱼尾更好相认,于是你化作鲛人形。后来你认识了姐姐,也等到了恩人的转世,那个心灵手巧、眼中盛满琥珀光的柳七郎。
你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结局。
青梅竹马的姑娘不幸被地方恶霸看上,要强抢回去做妾,柳七郎仗义出手,提前和青梅姑娘拜堂成亲,婚后却被恶霸活活当街打死。
你想改变他的命运,不顾一切跑去阻止他结婚。大红灯笼高高挂满礼堂,却没有喜庆的氛围,婚礼上每个人都死气沉沉。
这是一场冥婚!
七天前,青梅姑娘一家便已惨死在恶霸手中。
柳七郎对青梅姑娘只有兄妹之情,可他无论如何也要为义妹报仇雪恨。
他把匕首递到你手里。
你来了正好,我欲变作厉鬼,为义妹一家报仇。自尽的人只能当孤魂野鬼,唯有被心爱之人杀死,到了下面聚成的灵力才能重返阳间。
你当即拒绝,并且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表示愿意助他为义妹报仇。
他看着你,问你知不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他早已算到了一切。
算到你们会相爱,算到他会死在你手里。
如果不是你杀死我,我便会死在仇人手中,不仅无法为义妹报仇,还会曝尸街头,受尽屈辱。
他定定看着你,眼中坚定的光芒比金针更刺目,直扎在你心上。
最后你问他,你们真的改变不了命运吗?
他只告诉你,不入局者方可破局。
到了这一世,你已经看到每个人的结局,并且都不止一种。
你知道天命如若没能和柳七在一起便会黑化,成为为祸江湖的大魔头,到最后连心爱之人也会因他而死。
你还知道,你们这些人面前有好几条分叉路口,只要不走入死胡同,最终总能出去,而唯一确定的那条死路便是天命封心锁爱后沦入魔道。
你甚至还有时间出手,改变众人的命运。
可是,这样做对你,对柳七,又有什么好处呢?
从柳七小时候起,你第一次把他带回自己的地盘,教他武功心法,第一堂课上你便教他切不可委屈了自己,“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你不想他再为任何人牺牲。
如今他喜欢的是雷惊风,虽然你向来不待见你这个小外甥,可你心里很清楚他才是柳七的良配。
你很想问问这一世的柳七,该怎么做才能达成那句“不入局者方能破局”。明明,你们每个都已经在局中了啊。
二十五
雷惊风不爽地瞪着硬生生挤在他和柳七之间的天命,想不通这货明明昨天还愁云惨淡,怎么今天就春光满面了——脸皮真厚,他忍不住如此评价他哥。
天命也不恼,笑容和煦地看着他弟说:小松啊,你们晚点再去练功,咱们先把眼前几件大案盘点一遍,把该布置的任务都布置下去——总捕头也不必凡事亲力亲为,要卖力气的活儿自有我和众兄弟代劳。
天命眼中化不开的情愫都凝聚在柳七脸上,愣是把他原本犀利冷酷的双眼转成了桃花眼,盯得柳七浑身不自在。
咳,大捕头,眼下案件虽然算是有了些眉目,可进展缓慢,想必你也清楚问题出在哪儿。六扇门虽然专业负责查案,可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庙堂之上都孤立无援,敌方的势力已经渗透多年,像铺天盖地的大网,把前面的路都堵死了。这案子再查下去,困难重重不说,兄弟们的安全也没有保障。
柳七一番分析,算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先前他怀疑天命是游百万的走狗,与恶势力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然而确信花如眉是他救的,辛夫人与玉儿姑娘又与他交情匪浅,且考虑到他是雷惊风亲大哥这一层关系,顾虑就少了很多。
退一万步讲,即使他柳七看走眼错信恶人,这恶人总不至于连自己亲弟弟也害吧。
然而依然沉浸在甜蜜幻想中的天命根本没想到柳七心思里这么多弯弯绕绕,受到对方“信赖”的鼓舞,底气和信心更足了。
昨日玉儿姑娘摆的那北斗七星阵,你们可解出来了?
柳七和雷惊风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这是明知故问”。
雷惊风墨色的眼睛滴溜溜一转,试探问道:这玉儿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不交代清楚,怎么反倒考起我们来了。
赶上天命今天心情大好,难得称赞起雷惊风来:不错,小松近来有点长进,也学会藏拙了。玉儿姑娘乃是花如眉的二姐,想必你们已经猜到了。至于她是如何从当年那场大火中逃生,又是如何遇上辛夫人,我不过多赘述,日后你们可自行问她。你们想打听的,是她和我的关系,以及我在整件事中到底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对吗?
今日咱们不妨开门见山,我们兄弟二人,以及那花家兄妹,或许还要算上王晓明,咱们这些人的仇人都是同一个,便是那天下首富、六王爷的岳丈游百万。
你是说,爹娘也是被他害死的?雷惊风紧握拳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天命问道。
不错。当年我雷家在京城开了一家风雷镖局,你可还有印象?天命未等雷惊风回应,自顾自说下去,旧时回忆如褪色的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风雷镖局做的自然是保镖送镖的生意,自我有记忆时起,我们一家人连同几位本领高强的镖师叔叔伯伯便都住在京城刀剑胡同。后来又有了你,小松,你出生时才三斤多重,还比不上一只小猫,可在哥哥眼里,你是世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宝贝,我比你大十岁,从第一眼看见你开始,就暗暗发誓要好好保护你,爱护你一生一世。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们原本和美幸福的一家人生生被游百万那老贼拆散,爹娘含冤而终,亲人骨肉分离,更可怜你那么小就被迫流浪街头,从未承欢父母膝下。
“你可还记得有一天,我答应了你要买冰糖葫芦回来,却食言了?其实那天,我下学买完冰糖葫芦,本该直接回家,说不定还能赶上见娘最后一面,也许还能接上你,让你不必孤苦一人无依无靠。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了……
“那天清早出门时,照顾你的奶娘云姨说小松脚上长‘牙’,把鞋都‘咬’破了,我记着这话,买完糖葫芦又想起东市边上有一家鞋铺,那里的虎头鞋好看又结实,于是便又绕了大半城从西市跑到东市,挑来挑去买回一双最好看的虎头鞋。正要回家,不想半路被爹拦住。
“爹那时,便已经快不行了……他为了见我最后一面,硬拖着被杀手砍了七八刀的身体,躲在镖局前方岔路的暗沟中——”
风雷镖局是雷家祖传产业,到了雷东升这一辈,已经传了六代。可惜他没有儿子,只有一独生爱女,这镖局到底要不要传给女儿,雷老爷子犯了难。
雷飒秋人如其名,雷厉风行,英姿飒爽,虽为女儿身,却令许多男子都闻风丧胆,自愧弗如。行走江湖近十年,风雷镖局大小姐的名声早已比他爹雷东升更为响亮,她们雷家不需要赘婿,雷飒秋一个人就能振兴风雷镖局,成就一番霸业。
然而她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自己的衣钵和家业。这孩子不能是宗亲里领养过继来的,更不能是无名无份的小野孩,必须得是身上流淌着她本人血脉的至亲。
至于男女,倒是无所谓,女儿更好,但男孩也勉强可以。
于是她找到了毒手药王冷杉。
这冷杉与她同岁,是江湖第一美男子,至于他的武功与用毒的手段,实则不过平平,大家称他为“毒手药王”,乃是因他天赋异禀,有百毒不侵的特殊体质。
传闻冷杉出身用毒世家,四岁那年全家被仇人下毒反杀,唯有他躲了过去——不,他根本没有躲,仇家把一瓶鹤顶红生灌进他嘴里,结果他却毫发无损。
及至年岁渐长,冷杉抵抗毒药的本领也越发强大,哪怕将混合十几种剧毒的药物给他服下,他也不会有事。
这事越传越邪。有人说他小时候被金蚕巨蟒咬过,体内生出了抗体;有人说他根本不是人,而是毒药化成的妖物修炼成精有了人形;更有人说他家必是有个祖传秘方,这秘方无意中被他吞下,从此他便有了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之身。
这些鬼话,雷飒秋一句也不信。
她只信大家都是**凡胎,难免必有一死。
还有一件事她也确信:这冷杉的确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毕竟有眼见为实嘛。
将来想去父留子也容易。
于是雷飒秋主动找到冷杉,说明了来意。
冷杉并不怕她去父留子。他主动拿出两枚鸽子蛋大小的药丸:这是我研制的回春丹,能解百毒,世上仅有两颗,分别给你和我们的孩儿。
这世上想杀我的人不计其数,人人都想知道冷杉何时会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命数是向老天借来的,它总要拿回去。但我生性不服输,不想像先人那样输给卑鄙小人。因此这些年一直研究解毒之物,在自己身上做了不下千百次实验,想来世间大部分毒物,这回春丹大抵都能解。我要它却没什么用,本就是留给有缘人的。
想不到像我这样的人,也可能会有儿女……
说到这里,冷杉自嘲一笑,黑亮如霜夜的眼中愈发多了忧郁的神采。
没有人能抵抗得了这样一双忧郁的眼睛。
即使是雷厉风行心硬如铁的雷飒秋。
雷天明自小便发现他家与别的孩子家不同。
别人家是男主外,女主内。他家却是女主外,男主内。
别人家的父母会吵嘴甚至动手,他的爹娘却永远相敬如宾,数十年来连脸都没红过。
别人的爹娘虽然会吵嘴,可大抵还是相爱相亲的;
他的爹娘虽然相敬如宾,却更像两个陌生人。
但是爹娘都很疼爱他。而且是希望他健康顺利长大,长大做个好人,一辈子平安喜乐的那种疼爱,而非对他有什么别的要求。
娘亲虽然偶尔严格,教导他武功课业一丝不苟,却从不指望他这个少镖头、雷家未来的继承人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一切以他开心最重要。
爹爹更是心细如发,哪怕他有一点头疼脑热抑或情绪不佳也时时留心。
后来娘怀了小弟弟,爹爹对娘亲更是格外上心。一家人间的相处之道虽与众不同,却不失舒适柔软。
在这个家里,雷天明最崇拜的人是娘亲,最感念的却是爹爹。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和娘亲的很像,他可以成为像娘一样杀伐果决的镖头或侠客,却不可能成为爹那样的人。
他爹冷杉,是大智若愚,兼有孩童的天真单纯和隐士的超然物外。
爹把用毒解毒的手段都教给了他,说是希望他永远都用不上。
然而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防范别人给自己下毒的毒手药王冷杉,最终却凄然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
天明,答应我,你以后要学好武功,保护好弟弟,不要像爹一样没用……
不要给爹娘报仇,好好活下去。
这便是他爹留给他的最后的话了。
雷天明赶回家时,诺大的镖局人去楼空,连家具都被搬得一件不剩,仿佛有人凭空把它们变没了一样。
他找不到弟弟。
雷天明发疯一般绕着方圆几里来回搜寻,徒手挖地把手都挖烂了,眼中的泪也早流干了,然而怎么都找不到。
他跪在地上数着爹、娘、镖局叔伯们、管事和奶娘的尸体,所有人的,连那只白猫都在,却唯独找不到弟弟。连弟弟今早出门穿的衣服鞋子也没有。
有时候,没有线索反倒是最好的结果。
他匆匆埋葬了爹娘和其他家人,独自上了武当山。
他在山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他娘的青梅竹马、武当代掌门驱风道人收他为徒。
待艺投师的弟子,不过是为了长辈念及昔日旧情,给他一个栖身之所。
驱风并没有顾念旧情。最后反倒是路过的素练师父收下了他。
素练是武当首席弟子中唯一的女性,也是武当实力最强的。
她的武功智谋皆不在雷飒秋之下。
可惜,你娘生前我们未曾谋面,更没机会与她切磋一番。素练师父不无遗憾地说。
雷天明将娘传授给他的武功一招一式使将出来,如同代替她与素练过招。
迅如疾风,强如闪电。果然令素练心驰神往。
雷天明打完一套风雷掌,师父亲自为他拭去额头薄薄一层汗珠,洁白无瑕的帕子上淡淡的药香令人心安。
你想为你爹娘报仇吗?
做梦都想!可我首先要找到弟弟,他还那么小……
素练微微一笑,抬手阻止他往下说。
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啊。
你可知驱风为何不肯收你为徒?
哼,人人皆道他爱慕我娘多年而不得,殊不知我娘怎么可能看上他那种庸人。或许他不过是贪生怕死明哲保身罢了,可若换作我雷家子弟,断不会因为惧怕恶势力而躲起来。
素练轻轻摇头,看着面前还是清瘦少年模样的弟子,你说他贪生怕死,不错。可他绝不是庸人,他比你雷家上下加起来都聪明得多。
过刚者易折,你娘便是因为过于刚强,眼里容不得沙子,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天儿,记住为师今天对你说的话,今后凡事三思而后行,切不可莽撞。
天命低下头:师父教训得是,徒儿谨记。
天命在武当蛰伏近十年,武功日益精进,江湖阅历也有所长进,逐渐从原先养尊处优的镖局少镖头,长成了精于世故、圆滑老练的武当三代大弟子。
他本没有机会继承武当掌门之位,因着驱风的儿子同样资质不凡,又是根红苗正、背景雄厚,然而这位师哥有一天突发恶疾,死在了山下一家妓院里。
这下武当众人纷纷猜测,下任掌门不是已经改道号为天命的雷天明,便是冷心冷情的冷怜月。
然而,就在这当口,朝廷任命天命为六扇门新任神捕的旨意下来了,冷怜月更是直接叛出师门创立暗阁,二人不约而同退出了武当掌门的竞争。
有人感叹这二人不愧是亲师兄弟,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天命听了只笑而不语。
师兄弟是不假,有点师门情谊,但不多。
他们不去争这掌门之位,是因为武当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早已经烂透了!
当年杀害风雷镖局几十位高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驱风和他的师兄弟们!
驱风从未爱过雷飒秋,虽则他们自幼青梅竹马,可身份地位悬殊,如云泥之别。
雷飒秋便是那高不可攀的白云,而出身低微的驱风是被众人踩在脚下的烂泥!
彼时雷飒秋见驱风沿街乞讨十分可怜,便求雷东升老爷子收留他,哪知一念之仁最终竟养虎为患!
及至雷老爷子作古,雷飒秋与驱风均已长大成人,在江湖上名头不小。可是生性耿直的雷飒秋并未察觉驱风的狼子野心,以为他还是当初那个面黄肌瘦食不果腹的半大小子。
那一天,驱风前来拜访,为的是与风雷镖局谈一桩买卖。买卖没谈成,他们便杀了镖局上下。
雷飒秋以为来的是老朋友,却没想到老朋友把夺命刀砍向了自己。
驱风原计划是不留一个活口,包括雷飒秋的两个儿子。
只是他事先不知道,雷飒秋把一件传家宝给了儿子们,戴在两人脖子上的各半枚玉佩,合则家人平安,分则各佑其主。
他们自然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年仅五岁的小毛孩雷青松,想要杀死有武艺傍身的雷天明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雷天明打一开始便知道驱风杀害了他爹娘,害他和弟弟骨肉分离,无家可归。
他还知道,驱风不过是替人办事的工具,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爹在临死前并未言明,为的是不想他去报仇。
但是娘把关键证据留在了被搬空的风雷镖局——血,一路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杀人凶手大意轻敌却又慌慌张张,任由暗红色的血花从风雷镖局一路开到了武当山。
雷天明仿佛亲眼看见娘在生命最后一刻,依然高傲地命令那人附耳过来,她有话要单独告诉他。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含在口中的发簪狠狠刺进那人的耳朵,洞穿了他的耳膜。
那人恼羞成怒,反手一刀,娘的头被砍了下来。可那俊美英气的脸始终如生前一样爽利,嘴角上扬,挂着轻蔑的笑。
那被刺穿耳膜的,必是这伙恶贼的头目,不然他们离开得也不至于如此迅速而仓皇,他们必定会一直守在这里。
至于为什么没有去而复返,或是派几个人回来守着,是因为他们搬回去的东西里有剧毒,沾手必死——毒手药王从不主动给人下毒,可他藏起来的毒药神仙难解,非要作死去碰的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反倒是那已经聋了的头目,不用亲自动手,躲过一劫。
雷天明去隔壁街上的邻居家借了锣鼓,一路敲锣打鼓、长歌当哭,把身上剩下的值钱物什抛洒四散,他要闹得全京城都知道,他风雷镖局上下几十口人一夜间被灭门,他的弟弟,一个**小儿,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他跪爬到武当山脚下,一步一叩首上山,求代掌门收留,求武当作为天下第一正派替他主持公道。
如此,他们便不能公然杀他灭口。
驱风没有出现。但是他想必看到了天明惊慌失措痛哭流涕的软弱样儿。这样,便足够了。
三日后,素练师父正式收雷天明为徒,赐其道号天命。
简短的拜师仪式后,天命终于见到了驱风,如今该叫“师伯”了。
驱风师伯的两只耳朵看起来倒是完好无损,天命暗中运功,隔空拨弄了一下案上的琴弦。
铮。
一般人听不到这弦声,然而长年修道练功的名士不至于听不出余音震颤时的讽刺。除非耳朵聋了。
驱风一动未动。
双方彼此都心知肚明,甚至江湖中知道真相的人也不少,不过不说破罢了。
有权势的一方在雷家的地盘上犯下滔天罪行,雷飒秋冷杉以及不少镖师名声在外多年,武功亦不弱,不,甚至可以说他们的武功都很强,不然也不会让风雷镖局成为京城一家独大。
而从武当远道而来的一群人,居然公然在镖局中将这些人尽数杀害,强龙压了地头蛇。
如此公然大胆的挑衅和犯罪,江湖上无一人敢站出来说话。明明知道是谁做的,就连做的人自己也无所畏惧,可见背后势力更不简单。
按理说一不做二不休,武当的凶手就是灭口了雷天明,恐怕亦不会有人敢说什么。偏偏这时候,武当高手中唯一的女流之辈、向来不理世事的素练师父站了出来。
私下无人时,素练问天命:你可知师父为何敢公然保你?
天命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她仅仅是敬重慈母的武功人品。
不错,我的确另有所图。素练微微一笑,毫不掩饰。
我要你,灭了这些无法无天的名门正派,匡扶正义,还武林清明。
我?天命怀疑自己听错了,我现在自身难保,又何谈匡扶正义?
素练置若罔闻,接着说下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寻找,切记不可只相信眼睛看到的,要多思量,透过现象看本质。
微弱的光线透过窗纸照进室内,素雅整洁的禅房中飘着袅袅檀香烟雾,一袭白衣的素练师父整个人发出圣洁之光,仿佛天外飞仙,不染凡尘却又让人不自觉想亲近。
天命低下头,沉声回答: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近十年间,素练教给天命的不仅是武当派的精妙武功,更兼有为人处世、练达守心的智慧经验。
初时,天命不是没有怀疑过师父肯帮他乃是因其知道雷家或他身上的秘密,例如那半枚神奇的玉佩。
直到师父弥留之际,将他单独叫道床边,目光温柔地望着他说:天儿,以后你和怜月要相互照应,你们是师兄弟,这是前世修的善缘,理当珍惜。
为师想,这些年你大概已经猜到自己身上的秘密了。你是雷镖头和毒手药王冷杉的儿子,除了继承你爹娘的人品武功,还继承了你爹的体质。这些年不断有人想对你下毒手,却怎么也杀不死你,并非全赖那玉佩护佑。为师曾叫你处处留心,想必你没被他们害死,倒是反杀了他们中的不少吧。呵,都是些外强中干为非作歹的小人,死有余辜。只是你要答应为师,不可滥杀无辜之人,要守好本心。
为师的确有私心……冷大哥,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然而我从来不肯叫他一声哥哥……这些话本不该对你说,可再不说怕真要烂在棺材里了……你不应该叫我师父,你应该叫我姑姑。
我原名冷素。清河冷氏与洛河花氏、秀泉河游氏乃是世交。
游家为商无利不起早,与我冷家结交便是为了我们的独门药方:还阳丹。还阳丹比回春丹药性更猛,相传死人服下它能复活。然而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那游家几次三番打听不成便恼羞成怒,借武林人士之手屠了我冷氏满门。就像他们后来对雷家、花家做的事一样。事后还能毁灭证据,来个干干净净,抵死不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我记得害我冷家的人里,有少林的俗家子弟,更有一人,功力之深恐当世无人可敌。那人杀死我爹时,用的便是我常向你提起的菩提神功。
他们原计划用药毒死你爹,可是那点毒药怎么会对他起作用,他活了下来,还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头。
而我,世上本也没几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自幼体弱多病,爹为了让我趋吉避凶顺利长大,便将我送到乡下舅奶奶家。家人每年只来看望两次,带来的关心爱护与例行吃穿用度却从不少,舅奶奶也对我疼爱有加。
冷氏被灭门之日,自然不会有人知道有个乡下弱女子正和她的舅奶奶纺棉线,准备给她的大哥做一件新棉袄。
我恨过你爹,恨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更恨他不敢为父母家人报仇。那时我甚至傻傻地以为世间还有公道,既然大哥不肯,那我便亲自上阵。
于是我带着爹留给我的独门药方,投靠了少林的死对头武当派,将这独门药方教给你太师父。
师父他老人家一拿到药方便日夜闭关修炼,天下谁人不渴望长生不老呢?但他知道这药方只有一半,另一半要用武当派的秘籍来换。
他倒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只是太沉迷丹药术数,早已两耳不闻窗外事。
后来冷大哥曾经来找过几次,劝我退出这场纷争,可当时他那些话于我如耳边风。最后一次,他留下这回春丹便走了,我们谁也没想到那竟是永别,从此兄妹一别两散,天人永隔。
对不起,希望你不要太怪我。你我之间真实的关系,除了至亲至信之人,在邪佞尚未斩除、受冤屈的亡魂未尽数昭雪前,还是不要对外公布。否则,恐怕会给冷大哥……会给你爹带来污名,令他泉下难安。
你爹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真心爱慕你娘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还有件事,为师不便与你细说,日后你自会懂。
你一定要给你爹娘报仇,杀了那游百万,否则世上永无宁日,惨死在他手里的冤魂还会更多。
这回春丹,世上仅有三颗,你爹娘那两颗给了你们兄弟俩,然而如今松儿不知下落。还有一颗,你爹当初给了我,我便将它物归原主。盼你早日找到松儿,你们兄弟俩都平平安安。
等到那日,记着来告知为师一声。
一行清泪沿着素练的脸庞滑下,这位可怜可敬的奇女子溘然长逝。
雷惊风红着眼,还在消化自己复杂的身世和几代人间的恩仇。柳七瞥了他一眼,复又看向天命,决定有话直说:你刚刚说,你师父素练姑姑在家人去世时并不在场,你们的父亲又不肯告诉她真相,那她是怎么知道是谁害死他们的,甚至还能说出凶手中有少林俗家弟子,有人用菩提神功杀人。
天命取出一面铜镜似的东西:这铜镜便是那“独门药方”的另一半,可连通两地,从此处见彼处。
铜镜中,一鹤发童颜老道正在打坐念经,只是看起来不太正常的样子。
这是你太师父?
不错。
柳七凌乱了:他被下药毒傻了?
天命微微一笑,怎么会,
柳七自然不信他的鬼话,然而这种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又问:这铜镜是怎么回事?
天命瞅瞅一直没说话的雷惊风:小松,你可知晓了?
雷惊风拿过那铜镜:教我武功的老伯常让我看一面镜子,里面有他看不见我却能看见的东西。有时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在傻笑,有时那人突然发起疯来,把房间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我最开始以为所有铜镜都能看见奇怪的东西,后来又以为是因为我有这玉佩,可老伯告诉我除了他自己,他看不到铜镜里另外的人,铜镜里的人也看不到我们这边。后来我想试试看,铜镜中能不能找到、找到我一直想见的人(这时他突然红着脸偷瞄了柳七一眼),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就看不到。
柳七思量着这两兄弟说的话。
你们家人都这么天赋异禀的吗?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我也能看见铜镜里的东西?
天命把铜镜拿过来擦了擦,又重新递给他:现在还看得到吗?
柳七只在镜中看到目瞪口呆的自己的脸。
障眼法?
可以说是障眼法,也可以说是有意让你看的你便能从这镜中看见。
我清河冷家的人不是神仙妖怪,我们只是擅长控制人心,懂得一些心灵感应之术,此乃先祖不断尝试修习,一路进化而成的天赋。
冷家人彼此心灵相通,铜镜也好,池塘也好,凡是能反射倒影之物,皆可为传递心神感应之力的媒介。
雷惊风:我刚刚说的在镜中看到的那个脏兮兮的疯子,也是冷家的人。
天命沉吟片刻,微叹道:不错,论辈分,我们该叫他一声表叔。我们有个姑奶奶当初嫁给了富甲一方的乡绅、后来的醉罗汉无问和尚,他们有个儿子叫钱程锦。这人习武资质平平却总想速成,被人骗着走上邪道。为了报复骗他的人,他便甘心做了游百万的走狗。游百万承诺他,只要他杀尽冷家人,拿到还阳丹,游家便全力助他贯通任督二脉,成为真正的武林高手。哼,钱程锦这名字倒也没取错,他真是为了锦绣前程不顾一切,连同族同宗的亲人也下得去手。想来后来无问和尚废去他的武功却不舍得杀他,终是血浓于水的缘故。
雷惊风听懵了:等下,这不是曦、七哥给我们讲过的事吗?难道他真是你表舅,那我们岂不是亲戚?
雷惊风直勾勾看着柳七,心里忐忑不安。
柳七搞不懂他这眼神是在忐忑什么,有意避开目光接触,淡淡道:确实是我表舅,但是很远的远亲,想来我跟你就更远了。
天命凝神盯着柳七的眼睛:亲不亲戚的也不打紧,我倒是更关心你怎么听说的那故事。
柳七并未理会,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透出幽微之光。他在反复思索这些事件中的不合理之处。
我能不能再问几个问题?
当然,请便。
第一,雷家与冷家:一个开着名震京城独霸一方的镖局,实力与人脉俱佳;一个善用奇毒且族人有心灵感应的特异功能。结果却被少林武当这两个远道而来的所谓名门正派的几个人,在自家地盘上,满门屠杀殆尽——这符合常理吗?
第二,花家却是平平无奇的一家人,除了爱花成痴的花如眉,这家人应该没有任何异禀,花家在地方上没什么势力,又不会武功,按照一般想法,游百万只需要请几个江湖杀手就能对付他们,怎么对这家人他却几乎亲力亲为呢——这符合逻辑吗?
第三,我不是江湖中人,不懂你们的规矩,这江湖,真就这么险恶吗?没有王法天理了,朝廷也不管的么?
天命忍不住轻哂一声,随后无奈摇头道:你这第三个问题,我可以直接回答:王法,天理,从来就不存在的,拳头硬就是王法,有钱赚就是天理,为了这两样东西,朝廷与武林早就达成默契,只要不突破他们的底线,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你提的前两个问题,其实想想游百万商人的身份也能明了。商人凡事都要有利可图,但他没有武林帮派,成不了自己的气候,只能用钱买别人的铁拳。雷家和冷家,一般的杀手干不掉,所以只能请少林武当出山;而花家,他一个人便对付了,自然不愿再花钱请杀手。
至于如何在主人的地盘杀人满门如入无人之境,当初我也想不通,直到今年六扇门办的春日擂台赛上,我与冷怜月联手布下陷阱,这本该是我们的主场,却被小松反客为主给搅黄了。
雷惊风差点跳起来:你什么意思!不会是怀疑我是凶手吧?
天命笑着摇摇头,你不是凶手。但你身怀绝技。这套菩提神功杀人如探囊取物,心怀不轨的人拥有了它,就如同拥有了千军万马。
柳七恍然大悟:你是说,凶手用菩提神功瞬间移动分身,一般高手毫无防备,被对方偷袭得手便……
不错。天命颔首肯定。小松的菩提神功还只是初级,练到最高级的什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江湖传闻都是只听说,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因为见过的人大都已经不在了。柳七森然道。
不错。天命的脸色亦变得更加严峻起来。
但是还有一人,不仅练到了最高层,还将这套武功传给了……
柳七突然不做声了,静静看着雷惊风。
雷惊风半张嘴不出声,支吾了半天,才接道:你可真有耐心,要是我早就急得不行了。
柳七继续耐心地等着他。
雷惊风被看得脸红,嘴角不觉漾起一分腼腆二分得意三分心猿意马。
天命就是再迟钝到这时也能看出这两人在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心里一股无名火直窜天灵盖。
雷惊风!天命一掌拍在桌上,顿时上好紫檀木头表面裂开一道细纹。
平时的冷静自持突然荡然无存,天命瞪着他弟弟怒道:问你话呢,要说就好好说,别吞吞吐吐的!
哈,你什么意思?拿我当犯人审?雷惊风怒瞪回去。
柳七不明就里,这哥俩怎么说着说着又急眼了。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先劝雷惊风。
青松,你说,那老伯到底怎么回事。
雷惊风惊喜得双眼放光,嘴巴大大地“裂开”:曦儿,你刚刚叫我什么?这是你一次这样叫我,你再喊一次好不好!
他有些得意忘形,撒娇似的抓起柳七的手摇晃起来。
天命心里那个气啊,脑袋都快冒烟了。然而这时他倒想起来要保持冷静了,不动声色拈起雷惊风手背上一小片皮肉,将他弟的手从柳七手上拉开。
雷惊风正要发作,只听他哥冷声说:回答问题,别扯别的。
许是待在一起时间久了,雷惊风不自觉像柳七那样抿了抿嘴表达不满,不过这次他没发火,蔫头搭脑把下巴贴在桌沿上,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是说我从没见过老伯练功,你们会信吗?这套武功他是先让我看一遍秘籍背下来,再指导我要点,然后我再当着他面练一遍,确认没有错处。每次他都会把秘籍收回去。不过我能默写下来所有口诀,招式也都记得,可以完整给你们打一遍。
天命与柳七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这回天命彻底冷静下来,对弟弟的担心还是战胜了嫉妒吃醋。
小松,我们都没见过原本的菩提神功,没法判断真假。要是我师父还在就好了,她见多识广,或许……
柳七眉梢一挑:我们去找教你武功的那个老伯,问问他怎么回事不就好了。
雷惊风犹豫道:可是,老伯对我很好,这些年他养育我长大还教我武功,我们就像相依为命的爷孙俩。假如,他真是害死冷家人的那个高手,要怎么……
天命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小松,这些年你在外面受苦了,哥哥一直没来得及问你经历了些什么,我们兄弟也没好好谈过心。可惜你没见过素练姑姑,她一直惦记着你。姑姑有次看见我留着当年买给你的虎头鞋,当时没说什么,回头却估测你长大后的个子,每年偷偷纳一双新鞋给你。这些她从没有告诉过我。直到整理她的遗物时,我才发现了鞋子和她留给我们兄弟俩的嘱托。
天命突然站起来说了句“等我回来”,匆匆走到隔壁他自己的房间取了一个精致小巧的百宝箱似的东西来。
他把自己戴的那半枚玉佩贴在百宝箱顶部的凹痕上,转动下面的钥匙,打开了小箱子。
里面有一方素帕、一对小孩穿的虎头鞋、一双青布白底的新鞋和一封信。
天命:其余的鞋我觉得你可能穿不了,但也都好好收起来了,你先试试这双。
雷惊风接过鞋子,踩在脚下感受了一下,大小正合适,且十分舒适柔软,就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小心翼翼拿起那封信,像打开一件尘封多年的珍宝。入目是秀丽端庄、柔中带刚的字体:
天儿、松儿,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当初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我无法理解这句诗,整日怨恨兄长懦弱无能,甚至不愿再见他。
然而近几年我逐渐懂了兄长的拳拳赤子之心,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无法化解的仇恨泥足深陷,割舍至亲骨肉,实在愚不可及。
可惜那时我还不懂,如今又悔之迟矣。
盼你兄弟二人珍惜家人在一起的光阴,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松儿,姑姑没福气见你一面,常听你哥哥说起小时候的松儿玉雪可爱,眉眼颇有你娘昔时风采,想来你定是个十分聪明灵秀的好孩子。但愿你平安健康长大。若不嫌弃,将来与你哥哥一起来看看我这老太婆,把你走南闯北遇见的奇闻逸事说给我听听也是好的。
天儿,别忘了你答应为师的事情。
山高水长,终有重聚日;
天涯路远,且行且珍惜。
珍重,勿念。
冷素临别赠言
雷惊风捧着信眼圈渐红,天命继续打感情牌:小松,姑姑既然让我们放下仇恨,以后我们兄弟便好好活着,珍惜眼前人。这些年哥哥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你就在少林后山,早知道我真应该多在江湖上走动走动……好在你得遇贵人,学了一身好武艺。哥哥也想见见你口中的那位老伯,当面向他叩谢。如若他确实另有所图,又是我冷家的仇人,念在他照料你多年,我们也要问清楚前因后果,看看究竟该当如何。船到桥头自然直,无需担心,万事哥哥替你摆平。
雷惊风见一旁的柳七眉头紧蹙,便像往常一样微笑着抚平他的眉心:你呀,又紧张了。不必替我担心,天命说的对,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他晃晃双脚,从座椅上跳到地上,脚下依旧踩着素练为他缝制的那双鞋子。
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这时柳七终于忍不住说:虽然我也很想知道真相,但是天命是在道德绑架你呀,如果你实在不愿,也不一定要去的……
雷惊风笑着看了看柳七,又看向他大哥:天命,你出去一下。我们要单独说点事。
天命挑眉看他,似是颇为不愿。
见他没动,雷惊风又说:这是我的房间,虽然是临时借住你六扇门的,但我是主人,你得客随主便。
天命深吸一口气,见他弟和柳七都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也不好再说什么,悻悻道:我去准备一下,你们慢聊。
把门带上。雷惊风在他背后懒洋洋的声音。
天命关门的声音倒是不轻不重,心里有气,但不敢发作。
听他脚步声渐远,雷惊风咽了咽口水,迫不及待捧起柳七的脸亲了起来。
柳七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又以为他是一时承受不住这么多悲惨身世带来的伤痛,想要寻求安慰,便没有挣扎,而是十分顺从地任由他亲吻抚摸自己。
雷惊风亲够了,盯着柳七红艳艳的嘴唇,坏笑着说:曦儿,你好甜,我还想要。
打住!柳七一蹦三米远,愤恨地远远瞪着他:你别得寸进尺!
雷惊风低头钻进柳七怀里,像小奶狗似的在他身上蹭着:那不亲了,抱抱总可以吧。
柳七浑身僵硬,别扭地把手抬起来,轻轻拍了拍抱住自己的家伙:还想哭吗?想哭就哭出来吧。
雷惊风抬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真信了天命那货的鬼话?
柳七挑眉,默默把他推开。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雷惊风得意地挺了挺胸,随后拉着柳七坐下:他说的关于素练姑姑的事我倒没太多怀疑,也确实很感动,素练姑姑是个值得敬佩的好长辈,可惜无缘见她一面,唉。
但是,说到游百万有钱能使鬼推磨,支使得动少林武当两大武林正派替他做事,这些人的恶行几乎天下皆知,却无一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
就像你说的,我爹娘两家人各自在自家地盘被歹徒害死,被害的可都是大名鼎鼎的武林高手,不是无名小卒啊!听他胡吹什么菩提神功,这功夫真有那么神的话,每次改朝换代只要得一人便可得天下了——可是有谁听说过这种事吗?白起王翦霍去病那些人难道是和尚不成?还是他们功成身退创立了少林武当?真要那样,那些牛鼻子老道和大和尚还不得天天念叨,说当年师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呢,他们只会念什么释迦牟尼观世音,要不就是出身少林的张三丰。所以说菩提神功多么厉害,或者那伙恶人多么无法无天,都是胡说八道,根本驴唇不对马嘴。
柳七沉吟道,你不相信他们的武功可以强到在人家家里大开杀戒,可如果他们靠的不仅是武功,还有武器和阵法呢?
雷惊风想了想,武器,难道是火炮之类的东西?可是如果用火炮,那些凶手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再说天命不也说了,爹娘是被人用刀砍死的——但是不合理呀,谁去人家做客会拿着凶器,这家人心得多大才会放他们进去。仔细想想,天命的话里处处都是漏洞呀。
柳七突然走到房间里的大桌前,随手拿起茶杯依次摆开。他一边把杯子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一边思量着说:我倒觉得,他没必要编这样一个故事。我们一直猜不出那个玉儿姑娘摆的阵究竟是何意,如果她暗示的是某种奇妙阵法呢?她是花家的后人,说不定当年曾亲眼见到过在她家烧杀抢掠的那伙人是如何布置的,说不定,这套阵法只需七个人,便能以人当十,大开杀戒,就如同行军打仗中的阵法。
雷惊风还是不相信:可是天命还说素练姑姑从镜子里看到了那伙人行凶,如果真有什么阵法,她怎么可能一点不透露?她可是武当派的,肯定懂一些阵法吧。
柳七迟疑地看着他:还有一种可能,便是雷、冷、花三家守护着某个秘密,那伙人以此相要挟逼死了他们,只是对外伪装成他们实力不敌被高手杀害,为的是给少林、武当还有游家壮声威,以震慑人心。那些恶人甚至有可能假借朝廷的名义,称自己是奉旨行事。而素练姑姑在镜中看到的,不过是双方在演戏。或者她也隐约猜到了背后的真相,只是不便讲出来。
因为,知道真相的人不得不死。
雷惊风感觉背后冷飕飕的。
他顺着柳七的思路往下还原:所以,我爹一开始不知道那秘密,他活了下来,并且极力阻止素练姑姑知道真相。而活下来的这些人,素练姑姑、花如眉、玉儿姑娘、天命和我,都是不知道真相的,否则以那些恶人的手段,怎么可能放过女人和孩子——有道理呀!他激动地一拍大腿,忽而又沉默下来。
柳七虽见他情绪低落,还是继续说:如果我们的分析接近正确的方向,那么玉儿姑娘的暗示又该怎么解释?她也猜到了什么,却不便透露么?还有那位辛夫人,她在这些事件中又起着何种作用?——她是天命的干娘,在武林中威望颇高,我们何不再去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