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七七,你确定我们要去救人吗?雷惊风单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柳七。
你叫我什么?
七七啊,七七,好听诶。要不叫你小七?我觉得还是七七比较好听!
滚!柳七炸毛似的跳起来,离雷惊风八米远。他气得手都抖了,指着对方怒吼道:不许再乱叫!
哈?你反应这么大干嘛。说着雷惊风慢慢走过来,摸了摸柳七发红的脸,然后就摸到了脖子,似乎觉得手感还挺好,越摸越上瘾了。
柳七一巴掌拍开那只手,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雷惊风看着他开始傻笑,我就是突然觉得好热。
雷惊风!我警告你,别发骚啊!
雷惊风捂着脸哭了起来。七七,我好难受,天命那个混蛋给我下药了。
毒蛛门的钻心噬骨散,不会一下要你的命,而是一点一点,像小虫子钻进你的鼻子、脑袋、喉咙、心、肺,五脏六腑,直至体内的所有血肉都被一寸寸蚕食,骨头被蛀空,最后中毒的人就会全身从里到外发黑溃烂而死。而且这毒没有解药,只能等死,还不是马上,而是要受尽折磨,像雷惊风这样本身身体好点的,受折磨的时间就更长。
柳七不可置信地听他说完,声音都变了,你又胡说八道呢吧?
雷惊风苦着脸,我怎么可能拿这种性命攸关的事骗你。
七七,我一直有个心愿,临死前只有你能帮我达成……
柳七扒开雷惊风的衣服,盯着白花花的胸膛看了一阵,除了比想象中健硕的肌肉,并没有发觉出什么异常。
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帮雷惊风又把衣服穿好,用力拍了拍对方胸膛,发出擂鼓般的咚咚两声。
你听这声音都不对了!雷惊风哭丧着脸。
嘿,我说你小子怎么回事,天命骗小孩的几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我惜命,七七……
你再叫我那什么……我就去天命那儿偷一百种毒药来让你试!柳七恶狠狠威胁道。
雷惊风不满地咂咂嘴,你这人实在无趣,你也可以叫回来嘛,我不介意你叫我小惊惊或者小风风,叫小雷也成。
听上去更亲切,不是么?
柳七抿着嘴半天没说话,后来被雷惊风闹烦了才爆出一句:我看你小子好得很,根本就没中毒。你就是不想去救人吧。
那是因为你回来了我才觉得好多了,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些天我身上又疼又痒,好像千百只毒虫子在里面爬,啊!
雷惊风的话没说完,这次他真的疼晕了过去。
你!雷惊风,醒醒!喂,你撑住,我背你去找大夫,你还没说想让我干什么呢!
白糖出去找柳七了,雷惊风一个人待在大牢里,漆黑的夜把他的指甲染成老鼠眼睛一样幽蓝的颜色,忍不住想啃,却又怕那上面真的已经沾上了老鼠的唾液,怪恶心的。
一个时辰前,天命突然来到大牢,拿着一份认罪书要他签字画押。
哎呦,直接栽赃连藏都不藏了,老子就不签,你打算屈打成招?
天命见雷惊风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将认罪书拍在他眼前,看清楚了,这是让你供认逃跑和毁坏公物的罪状!和之前的几桩没有关系。我六扇门就算再着急抓住凶手,也不会无视证据!
哦,终于承认了,没证据就把我硬关起来,就是因为我那天公然顶撞你,你想报复!
天命冷笑,你顶撞我的次数还少吗?藐视公职人员,严格起来给你上刑都够了,可我到现在也没动你一根指头。
怎么你冤枉人还有理了?装什么仁慈大度啊,你别演了!
哦,你说说,我演什么了,演给谁看?
切,明知故问,演给武林人士看呗,让他们看看总捕头是多么正义,多么仁和!
雷惊风懒得再看天命虚伪的嘴脸,直接背过身坐在了地上。
身后传来天命冷酷的声音:雷惊风,今天这认罪书你可以不签,但有些话该吐一吐了。
巨大的掌力像如来佛的手把孙悟空轻松捏住,雷惊风一下被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不可思议地回头,只见天命一只手似乎都没怎么用力就把他的肩膀捏得生疼,遇上他惊惧的目光突变的脸色,天命露出诡异的笑容。
刚刚天命明明一直站在监牢外,门是锁着的,也并没有人来开门。
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你就是这么骗柳七的?
骗?我从未骗过他。
况且,他是个识时务的,也不用我劝,便自愿加入六扇门。
雷惊风瞪着天命自命不凡且没有一丝破绽的脸,不觉捏紧了拳头。
怎么,又想动手?天命笑意加深却依旧未达眼底,那笑里是浓浓的鄙夷。
雷惊风一根一根掰开天命放在他肩上的手,眼见对方眼色变了。
冷,比这牢里到了晚上阴湿的寒气还要冷上百倍,大概到了月亮上也就是这么冷。
深黄色的毒蛇一样的眼睛。
雷惊风没有错过天命眼中一瞬即逝的金光。
果然是你。
不错,可你又能奈我何。你关在这里能出去查线索吗?别忘了你的朋友还在我手上。
你放了他。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哦?真以为你威胁得了我?
雷惊风郑重摇头,我只是一介平民,又不能拿你怎么样。但你既然还没杀死我,总算看中我还有点利用价值。我猜不出你的真实目的,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只要你放了他,我就装作不知。至于你想利用我去办的事,是另外的条件。
天真!你也配和我谈条件?
你那不是菩提本无树的武功,我猜,应该是魔教的金乌神功吧。这种功夫是很厉害,杀伤力比菩提本无树更高百千倍,可你为什么还想学菩提本无树呢?是贪心吗?
根本就是金乌神功和你原本修炼的武当派内功互斥,两股强大的真气在你体内打架,每月到了初一十五尤甚,像是两群大耗子在抢你身上的点心渣,把你撕扯得四分五裂,生不如死。那滋味,怕是比我形容的还难受吧!
因此你只能指望再引入一股更强大的真气,好把这两股乱流压制住。少林的菩提本无树既是正派武功,其威力又足够强大,如果我肯化了自己的内力给你,你不就能高枕无忧了嘛。
不愧是醉罗汉的弟子,知道得还不少!
天底下可没有这么好的买卖,你屡次陷害我,就为了菩提本无树,可我若是不帮你,天下恐怕就没人能救你了。
你想用菩提本无树和我交换就想错了,我并不稀罕。
不错,你真正想让我去办的事一定比这糟糕千百倍。所以我绝不会答应。也别妄想把柳七扯进来,他不是你能拿捏的。
似是听到了巨大的笑话,天命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阴冷的墙壁间来回撞击,久久不散。
看来你是软硬不吃啊,那就试试这个吧。说着天命拿出一粒药丸硬塞进雷惊风嘴里,还在他身上拍了一掌,确保药丸被吞下去。
雷惊风急忙用手抠着嗓子想呕出来,混蛋,你给我吃了什么脏东西!我最讨厌不干不净来历不明的东西,何况你还没洗手!你好恶心!
天命无语地看着他,心想小瘪三身上肮脏,对吃的居然还有洁癖。
然而他也实在懒得再跟他废话了,丢下一句“你再好好想想吧!”,披风一甩,转身潇洒地走了。
监牢的门还是没有打开,雷惊风刚忙着干呕,都没看清他怎么又出去的。
你怎么就能确定那是毒蛛门的钻心噬骨散呢?凭症状?
连续换了几家医馆,大夫把脉后皆是摇头,诊不出个所以然。柳七双手抱胸站在雷惊风床头前,脸色十分难看。
不是你告诉我天命是老畜牲(游百万)的走狗的嘛,老畜牲是毒蜘蛛,那天命十有**也是毒蛛门的人,他逼我吃的脏东西自然也是毒蛛门的毒药了!
柳七太阳穴突突狂跳,真想一拳把雷惊风砸醒,让他别再瞎说八道,可是念在他中了毒,还不知道是什么毒,柳七只能收起拳头作罢。
我去问问天命他到底想干什么,既然我回来了,他也把你放了,案子又没有查清,总该有个交待……
雷惊风忙起身拉住他,你可别去找他!那家伙不怀好意,已经折了我一个,不能再把你赔进去!
柳七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少说点黑话。但还是不放心,轻轻扶着雷惊风的手让他躺好,又帮他掖了掖被子。
雷惊风咧嘴傻笑道,这时候你应该说你这辈子从没这么细心照顾过别人,我就该学你假正经回一句“大恩不言谢!”
柳七别扭地把头转过去不看他,雷惊风却又坐起来拽着他想看他的脸。
你哭了,我真的快不行了是不是,七七,我不想死啊,你还没答应我最后一个愿望……
闭嘴!柳七情绪激动,冲雷惊风嚷嚷,我说了不许再乱叫,还有别再说什么死啊活的!我在这里一天就不会让你有事!
十五(上)
明月夜,矮松岗。
两道颀长的身影在树影间翻飞交错,穿花戏蝶。
一记雪白的劈空斩,面前那棵松树瞬间成了两半。火星冒着白烟熔化着树的尸体。
天命率先停下,在月色下看着柳七的脸一半藏在黑暗里,一半却白得发亮,像极了武当的阴阳鱼,晦明变化,亦刚亦柔。
天命轻哂,贤弟的心思不在这儿。
柳七琥珀般的瞳仁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忧郁的情绪如同薄雾流转其间。没人会不喜欢这双眼睛,因为它们实在是很漂亮的眼睛。
天命也只是个凡人。
他凝视着柳七琥珀般的漂亮眼睛,声音无比柔和温厚:我知道你在想他,可他除了四处惹麻烦,还能给你带来什么?忘了他吧,我愿意把毕生所学都献给你,带你去体会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快乐。
柳七不着痕迹避开了天命想碰他的那只手。眼中的光在浓雾中渐渐暗淡,然而依旧令人心醉地看着天命,压低声音说,你放过他,只要你答应放过他,我。
你?天命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逗趣的笑话。笑完他拧眉恶狠狠看着柳七怒道,你觉得你的提议有价值吗?
强烈的压迫感。身材高大的天命投下一道黑影,将柳七罩在其间。如果柳七长得再矮点大概会觉得不适,可他并不比天命矮,对方的影子也就不显得多么大而压抑。
我不是在跟你做交易。柳七沉声说,你想要他替你做的那件事,我去做——反正谁都一样,不是吗?
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果真激怒了天命。
天命直接上前一大步,张开手想像抓雷惊风那样用力按住柳七的肩膀,忽然意识到什么,苦笑着摇摇头,又退回了一小步。
我不会让你去替我做那种事,任何可能让你陷入危险的事都不行。但我会考虑你先前的提议,你,来换他的命,出价未免高了点,但很值得。
把衣服脱了。
月光下,柳七闭上眼睛,急促厚重的气息从身后袭来,淡泊的掌印贴上肌骨,像要把他所有的冷漠,抗拒,冰霜般的尊严,统统融进一台沉重的大火炉中。此刻他的尊严也不算什么,在一重重热浪中很快便化作水汽,蒸干了。
七七,七七……醇厚的男声在耳边一遍遍呢喃,似是要把这两个字在舌尖细细品味,磨碎了吞入腹中。
他只觉得胸腔里像被人塞进一条黏腻的蛇,来回翻涌着,吐出苦涩的毒汁。
他终于全部吐了出来。
十五(下)
蟹粉豆腐,八宝鸭子,松鼠桂鱼,粉蒸肉,西湖牛肉羹,小笼包,生煎包,桂花糕,糖蒸酥酪……
雷惊风还在掰着手指头数他临死前想吃的东西,一双晶亮的眼睛在日益消瘦的脸上显得更大了,宛如两潭星空下荡漾的泉水。
柳七摸了摸他可怜的小脸,雷惊风像小狗似的蹭了蹭。
我听说,用天命的心当药引,能解你身上的毒。
柳七猛然掏出一把锋利的刀,森森寒光晃到了雷惊风的眼,他不得不把手挡在眼前,心惊胆战地问道:你哪儿来的匕首?
柳七诡异的笑脸在反射白光的刀背上分裂成好几个,仿佛有好几个他一起开口,从六扇门库房里偷的。
七……雷惊风注意到柳七眼中飞过一缕寒星,不由瑟缩了一下,改口道,七哥,你别冲动,我觉得我还有救。
柳七收起匕首,温柔地拍了拍雷惊风的小脑袋,乖,哥给你找场子,天命让你受的罪,我们一桩桩还给他。
雷惊风咽了口口水给自己壮壮胆,跳起来猛一把抱住了柳七的腰,连哭带嚎叫嚷着,七哥,你不能去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天命就是个禽兽,我怕你斗不过他啊!
话音未落,只见六扇门总捕头天命一掀门帘进来了,脸色不比锅底好看多少。
雷惊风依旧不管不顾死死搂着柳七的腰,就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一样。
雷惊风!把手拿开!
六扇门总捕头从未如此失态过。
柳七红着脸拍拍雷惊风环住自己那双手,雷惊风不仅没放开,反而搂得更紧了,开始撒娇耍赖。
对面天命的脸更黑了。
柳七无奈地贴在雷惊风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后者终于不情不愿慢慢松开手,把自己的脑袋从柳七身上依依不舍地拔出来。
天命实在不喜这两个人之间的小动作,一面死死盯着雷惊风的手咬牙切齿,一面在脑海中搜刮六扇门到底有没有能把不安分的手化去的药酒。
咳,柳七咳了一声,唤回天命的注意力。
总捕头,我已经知道你没给雷惊风下毒,我还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现在这里没有外人,而且方圆五里的闲杂人等都已被我清场了,不敢说万无一失但也很安全,你可以解释一下了吗?
天命收回瞪着雷惊风的凶狠目光,转眼变脸般换上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直视着柳七道:抱歉,先前我并非有意瞒你,实在是事出紧急,来不及解释,既然你已经拿到花如眉的密信,我想事情很快就会解决。我们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有些愤懑地瞥到坐在床上大半个身子靠着柳七的雷惊风,飞速看了一眼企图暗中警告,不料雷惊风毫无顾忌,还冲他做了个鬼脸。
天命脸黑了又白,肝火大盛,还不能当场发作。
总捕头,你怎么不往下说了?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柳七冷冷看着天命催促他往下说。
天命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指着雷惊风的方向但却不再看他——这小子,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也是几天前才发现的。
哦,就在你准备给他下毒的时候?
倚在柳七身上的雷惊风发现对方脸色很不好看,还暗暗攥紧了拳头,不由越发得意地向天命笑着。
此刻天命想发作都发作不了,只能咬碎牙齿往肚里咽。只听他刻意用委屈心酸的声音道,柳贤弟,你可冤枉愚兄了,不要说他是我亲兄弟,就算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六扇门也绝不会用任何不正当手段逼迫;何况这小子一向口无遮拦,他的话你也不能全信啊。
呵,要不是我机灵躲得快,那毒药早就被你喂下去了!我还有命活到今天,等到我七哥回来跟你对峙吗?!
雷惊风说到激动处,突然跳起来指着天命怒骂道,你就是没安好心!如果不是不小心给你看到我脖子上戴的半枚玉佩,你都不会停手,肯定当时就把我废了,是也不是!
柳七很想吐槽他满嘴黑话,但还是选择先安抚他冷静下来,后面交给自己。
总捕头,我不清楚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也不知道你如今究竟作何打算,但雷惊风是我的朋友,又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之中,他的事我不能不管。
今天咱们三个在这里,不妨把话说开,你确实没给他下毒,可你先前诬陷他杀人,又把他关在牢里,这些该怎么算?
燕窝糕、蜜柚酥饼、金丝蜜枣糕、佛手酥、桂花糕、白糖糕……
雷惊风点了整整一大本,天命额头上青筋暴跳,然而他倒也确认了一件事:眼前这小子,的确是他亲弟弟无疑。
从小他就不爱吃甜食,但每次上街看到好吃的甜点心都会打包一份带回去,是给当时只有四岁的弟弟吃的。这个弟弟比他小十岁,从小就聪明伶俐爱说爱笑,像个小大人儿一样,他是雷天明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是他宠爱的宝贝。
他那时还叫雷天明,而不是天命。他是京城风雷镖局的少镖头,未来的继承人,父母还健在,一家四口生活富裕,和和美美。
他和弟弟开蒙的功夫是娘亲自教的,一招风雷掌凌厉洒脱,纯熟后使起来必当虎虎生风。
然而弟弟还没学会风雷掌,娘和爹就不在了,他们的家也没了。
雷天明常想,弟弟若是长大了,必定是个唇红齿白英姿飒爽的美少年。弟弟从小便长得像娘多些,而他则更像爹。
所以第一次在醉仙楼遇见姬羽阳时他直觉认定那就是他长大的弟弟。何况他,不对,现在应该说她了,她也最喜欢桂花糕。
于是他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好到让她误会了。
真是作孽啊。
天命还是难以接受雷惊风是他弟弟这件事,尽管这是确凿无疑的。
夜黑风高,他来到监牢,想把毒药喂给他,不是什么毒蛛门的钻心噬骨散——他并不认识毒蛛门的人,但功效也大差不差,此毒名唤“漫漫长夜”,是用七种毒性最厉害的蚊虫血炼制的,给人服下后,无论是皮糙肉厚的庄稼汉,还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都只有一条路:痒。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若是忍不住抓挠,只会越抓越痒,伤口破了结痂再破裂,无休无止,令人生不如死。
这毒是天命自己炼的,他除了继承了娘的好功夫,还继承了他爹毒手药王的炼毒绝技,并且不断推陈出新。
六扇门的酷刑有千百种,天命研究出来的至少占一半。
他原想,你小子不是犟么,不是硬骨头么,不是打死也不服软么——既然屈打成招不管用,就让你尝尝比死还难受的滋味。
还好,最后一刻他看到了那半枚玉佩,就差一点点。险些酿成大祸的天命想来依然后怕,仿佛那毒用在了他自己身上一样。
雷天明出神地看着坐在对面猴子一样的弟弟,他的本名叫雷青松,无疑了,雷惊风是当初那个小小的孩子和自己走失时记错的名字,惊风,青松,也许错的那名字反而更适合如今的他。
他不太像娘了,不,眉眼依稀是像的,只是成日风吹日晒,皮肤变得黑了些,好好养一阵子说不定还能白回来。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来弥补那些年错过的光阴,他要喂弟弟很多好吃的,给他穿最好的衣服,住最好的房子,绝不再让他受半点苦。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弟弟依然记得他,虽然没认出来,但是从来没有忘。
天命的眼神愈发温情,他忍不住想再看看那半枚玉佩,于是伸手碰到雷惊风的脖子,触手生温,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令他不禁想到另一个人。
雷惊风不爽地拍掉天命那只手,嘴里的糕点还没咽下去,声音含含糊糊的——别妄想我会原谅你!你几次三番想害我、我可都记着呢!要不是我也想再见见爹和娘,我是不会认你的!
说者无心,听者却被触动心事,眼圈渐红。
你这招没用,鳄鱼的眼泪是打动不了真侠士的。
雷惊风扭过头不看他,嚼糕点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喂,我们真的能给爹妈报仇吗?
你放心,哥哥答应你,一定会给爹娘报仇,还会为我雷家洗清冤屈。天命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抓住雷惊风的手,结果雷惊风直接一把把手抽了出来。
你这人就特别不可信,要不是我饿了,才不会吃你的糕点!这些,我全都再要一份!
雷惊风啪地一声把菜单拍在桌上,原来说话间他居然已经把三大盘糕点吃得一干二净。天命含泪笑着又叫了一份。
不是,你是猪脑子吗?他就请你吃个点心,你就信他是你哥哥了?就算他有玉佩,能说出你的身世,可那也可能是假的啊!何况你还失忆了,根本判断不了真假!
听完雷惊风的讲述——其中有一半是在讲他那天吃了哪些糕点——柳七觉得这人没救了,怕不是个傻子吧。
你呀,总是那么多疑。雷惊风坐起来笑眯眯揉了揉柳七凸起一条小山包的眉心,嘴唇轻动着就快碰上去,柳七却没有往后退。
天命极力克制住想上前给他弟一粒毒丸的冲动,一遍遍心里对自己说那是弟弟,是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亲弟弟。然而要刀人的眼神已经非常外露,声音也十分生硬:雷惊风,你是不是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没讲出来。
雷惊风开始玩柳七衣服上的飘带,根本没拾他话茬。
忍无可忍的总捕头上前用雄壮有力的胳膊挡在那两人中间,硬生生隔开了他们。
你干什么!雷惊风气得跳起来光脚踩在地上,然也顾不上其他,他眼看天命的手正揽着柳七的腰,准备上脚踹开爱给人下毒的坏捕头。
说时迟那时快,柳七一个转身挣脱了天命的手臂,顺便抬起脚在半空中接住了雷惊风的飞腿。
好俊功夫!饶是见多识广的天命也忍不住喝了声彩。
还用你说!雷惊风左脚轻轻落地,右腿膝盖微弯,双手稳稳接住柳七,刚想潇洒转个圈,就被柳七一巴掌呼在脑袋上。
逞什么强!这会儿又不是你装病的时候了是吧!
柳七立在地上,虽然脸色不善,却还是用掌风将两只鞋套在雷惊风脚上。
其实他没有装病,他是真的生了场大病。只不过,为了我们的计划,他现在对外不得不把罪责都推到我头上。天命一边吃味地看着两人腻腻歪歪,一边认命地道出真相。
雷惊风待在监牢里的时候很无聊,就开始学柳七点小火苗的动作,把真气聚在一根食指上,虽然点不着火,但他练的菩提本无树这路功夫恰好是金色真气,看起来格外华丽,只要耐心点就行了。这样想着,雷惊风开始静心修炼,不知不觉金色真气从食指指尖突破出来,一道极为耀眼的金光射穿了监牢厚重的铁墙,整座监牢从外面看起来也是金光大盛。
六扇门执勤的捕快以为雷惊风又要逃狱,赶忙去报告总捕头。
天命赶来的时候,那道金光还没散去。然而他一时没有摸清雷惊风的想法,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吩咐属下多去找点铁链子,他自己则翻箱倒柜开始找各种毒药刑具。
(吼吼,承认了,你果然心思歹毒!雷惊风再次怒批,天命看了他一眼,又接着往下回忆。)
金光不仅惊动了六扇门上下,也惊动了皇宫里的人——它的光芒未免太耀眼了些。很快,大内就派人来问,而此时天命已经让属下封锁了六扇门,自己一个人独闯“金光洞”,心想即使不能拿下这小子,凭自己的本事也能全身而退。
雷惊风见了他心里不高兴,立时收起金光。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然而并没有,好戏才刚刚开始。
大内派来的是大太监总管,天命让外面的属下拦着,但对方还是硬闯了进来。
嘿嘿,我头一次见胆子这么大的阉人。
雷惊风一句话,给自己惹了大麻烦。
大胆!大总管气得嘴唇都紫了,他平生最恨别人提自己的缺陷。
你也是毒蛛门的人?雷惊风盯着太监的嘴唇脸色不善。
大总管装作没听见,命人绑了这小子交予刑部发落。
且慢,大总管,他是我的犯人,要从我六扇门拿人,恐怕您还没有这个权力吧。天命眼色不善,语气中还带几分威慑之意。
好啊,反了,都反了你们!区区一个六扇门总捕头,也敢冲咱家吹胡子瞪眼!今天我还就不信了,这人是皇上要拿的,你敢不交出来!
天命略一沉思,六扇门离皇宫七八十里远,宫里的人看见再呈报皇上,皇上下旨派人来缉拿,过程少说也要四五个时辰,我还算你骑的是最好的马。然而现在还不到半个时辰,公公人就到了,还说要把人带走,你当我傻吗?
今日莫说你没有圣旨,即便有,我也得亲自去宫里问明白了才能考虑要不要交人。
公公如果没别的事,就请回宫请旨后再来吧。来人,送客!
天命毫不客气就要把大总管送走,然而那太监到底不是好相与的,冲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马上要来擒拿雷惊风。
雷惊风好死不死直接用手指上残存的一点真气把两人点晕了。
你!好啊小子,现在可是谋杀朝廷命官,人证物证俱在!天命总捕头,你还要包庇这小兔崽子吗?
天命听出太监尖刻的嗓音里居然有几分得意,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事后倒霉的也不会是他。
他朝雷惊风眨眨眼,你试试点他的睡穴,死不了。
雷惊风难得非常配合的一次。
大总管和他的两个手下现在整整齐齐躺在监牢的地上,雷惊风和天命站着低头看三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天命小心取下总管脸上的人皮面具。
果然。天命心下一凛,毒蛛门的人。
只见那“太监”不仅嘴唇发紫,整张脸都乌黑发青,面目全非。
哈?毒蛛门的人都渗透到皇宫大内了?你们六扇门是干什么吃的!
面对雷惊风的嘲弄,天命反而微微一笑,从容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那瓶毒药。
六扇门只是个查案机构,朝廷内部的事不归我们管,我们也管不了。今天你知道了朝廷的辛密,即便皇上不追究,各派系的人恐怕也不会让你活。不如干脆给你个痛快,免受皮肉之苦!
好啊你,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原来你早就想杀我灭口!
雷惊风愤怒地跳到一边,由于体内真气不稳开始乱窜,霎时牢里又是金光大盛。
天命脸都绿了。你作死么!快把真气收一收!
就不!
雷惊风像个猴儿似的上下来回跳,从这头跳到那头,小小一方监牢确实关不住他——要不是有门和天命的话。
天命本来打算以静制动守株待兔,在下面等他跳累了再出手,然而不经意间雷惊风脖子上的半块玉佩颠了出来,好在天命看到了。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停下。天命上去掼住雷惊风的膀子,把他拽到稍亮的灯下。
你干什么,放开!雷惊风还在挣扎,天命却拿起玉佩恨不得盯出洞来,甚至连此刻还需要呼吸都忘了。
雷惊风不客气一把抢了回来。
这玉佩,是谁给你的?饶是一向冷静克制,这样关键的时刻天命也很难控制住激动的情绪。
要你管!雷惊风用力在衣服上擦了擦他的半块玉佩,还嫌不解恨,又使劲吹了吹。
天命从里衣内侧翻出另外半块玉佩。
他把它们拼合在一起,正好是一轮满月。
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皎洁,圆满。
雷惊风的嘴张大成一个圆圆的圈,几乎能放进一枚鸵鸟蛋。
他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指着天命吭吭唧唧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全然不似平常那般伶牙俐齿。
天命苦笑着张开双臂,想上去抱抱他失而复得的弟弟。
然而雷惊风直接闪到一边,眼疾手快抽出天命腰上佩戴的宝剑指着他。
我不知道你又有什么阴谋,但是,但是……
我是你哥哥。没有任何阴谋,对你,以后都不会有了。
天命面有愧色,突然有些不敢直视雷惊风晶亮的眼睛,缓了缓,他才说道:现在我们可能遇上了点麻烦,第一要务是先想办法脱困,之后我再与你细说可好?
他用金色的烟尘在空气中写下两个字:装病。
朝廷的人若真是被毒蛛门渗透了,必然会马上知道他们处置了这几个假冒的太监,在没有找到证据之前,先把责任推给不存在的人,至少能争取一些时间。
对外就说有刺客闯进六扇门偷盗案宗,少侠雷惊风见义勇为,和那刺客打了起来,不想金光正盛时,总管太监带人突然闯了进来,由于双方未曾留意,不慎伤了几位公公。六扇门自知看管不力,总捕头天命甘愿领罚自降一级,六扇门总捕头暂由保护六王爷有功的柳七代任;天命则愿将功赎罪,将全力协助柳七追查几件大案的凶手。
至于雷惊风,事实已经证明他不是杀害武林人士的凶手,反而保护六扇门财产有功,当即释放。
被放出来后,雷惊风却真病了。
病因是那天胡乱聚起来的真气没有好好散开,每天换着不同位置在他体内逗留,一天是胃里,一天又跑到小腿上……金光闪烁倒也还罢了,这些真气逗留的地方突然变得没力气,像是灌了一口沉沉的铅水,压得他全身酸痛。这样下去,雷惊风果真每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症状和中毒也差不多了。
天命曾经试图用自己的内力帮他疏导体内的真气,可是他的内力一进去就像石沉大海,连方向都找不到,只是白白消耗了而已。
柳七听他说完,默默执起雷惊风手腕诊了诊脉,又放下,寒着脸半天没言语。
我想,你的功夫路数和他那天想用的招式差不多,或许你知道如何引导他体内的真气?天命试探性问。
柳七看了看雷惊风,又看看天命,抿着下嘴唇犹豫开口道:有个秘密,我可能一直没说,但如果我猜得不错,雷惊风是被人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