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支箭的箭身就是放血的血槽?”半仙觉得这知府大人倒还是挺博学的。
“对,孺子可教也。”贺茗堂发现自己竟越来越喜欢跟这个脑子在线的老道士讲话了,严尚之不够机灵,周容又常常太沉闷,还不如一个小老头有意思。
“不过如果箭头做得足够好,或者射箭速度够快,别看表面上是一箭穿心,实际上里头都被撕开来了,很难救活的。但是对于这种普通的箭来讲,有没有血槽差别可大了。”
“那这种箭多吗?能不能查到是谁的呢?”半仙羽扇一顿,半皱了眉头看他,一张黑皱小脸简直像极了宫里头宛贵妃宠得不得了的那只小狗。
“很多。”贺茗堂挑眉看看她皱在一起的小脸,很想伸手捏一把,“猎户或者江湖人士,战场上也会用。桐城里头就可以买到,用来打猛兽的,寻常小猎物吃一箭就很难逃跑了,没有必要。”
“不过,凭这支箭很难找到杀猪的人。”
……
戌时。
“贺大人!仵作验那头猪的结果出来了!”严尚之兴冲冲地跑来,自从差点被猪撞以后,他对那头猪的事简直上了十二分的心。
贺茗堂正在看报告,仲半仙刚刚散步消食完走回来,问道:“怎么样?验出什么来了?”
“仵作说从伤口的深度来看,是男子用力所为;从斜后插入的角度来看,此人个子较高。还有,仵作说这头猪的肉色和血液感觉有些不太新鲜。”
“不太新鲜?不是早上才刚刚死的吗?”严尚之拧了眉头。
“注水猪肉?可那都是等年前猪快要出栏才干的事,没有这么小就干的。那两人有点意思。”半仙转了转眼珠,觉得那对不知道是不是夫妻的人真是好生奇怪。
贺茗堂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在想什么。
“本官叫人去查了,那两位摊主确实是夫妻,男的叫卢韦昌,女的叫苗凤花,苗家几代之前就编蒲草席子,卢韦昌娶了苗凤花以后,就一起做草席子生意。”
乍一听,真的听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家底清白,再正常不过的一户人家。
严尚之叹了口气,“算了,可能是今年命里犯猪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命里才能犯桃花呀?”
“今天是五月初五,太狐节,这是桐城当地的一个鬼节,”仲半仙看严尚之一副恹恹的样子,就幽幽对他说道,“桐城很久之前有传说,要祈祷鬼不出来做坏事、不找自己麻烦,就要在这一天晚上去给鬼太祖献祭。”
严尚之果然来了兴趣,“真的?那要祭什么?在哪儿?”
“城西靠北一点,往小山上去,楚河的上游位置,有一个太狐庙的。一般人都是去烧香,或者烧点纸钱,但也有人是真的拿银两首饰去献祭的。”半仙继续神神叨叨地吓唬他。
“我可没钱啊,那就去给鬼太祖上个香吧。”严尚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又忽地抬头,“仲半仙,你陪我去吧,我怕有鬼来找我,你是道士,不怕的。”
“叫你们知府大人去,朝廷命官,不信鬼神的。”
贺茗堂看看半仙,脸色黑黑的,这老头怎么什么麻烦事都要扯上自己!丝毫不记得自己也经常是扯人的那个。
拉锯战最终以严尚之求了两位大人一起去告终。
五月里,一般人家晚膳过后,外头天色就开始暗下来。
三人出府衙走在路上的时候,初五的月亮在墨蓝的天幕中挂上窄窄一钩,皎皎月光,淡淡地倾泻下来,一抹清辉覆在每个人的面庞上。
严尚之安静时,长得还有几分周正,月色下更显硬朗。更不用说贺茗堂了,俊逸出尘,翩翩美男子,却带了一股不羁的豪气。此时在月光下,脸上的阴影棱角分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一笔一画皆如刻出。
仲半仙看看旁边的两人,再想想自己,又矮又黑穿得还破破烂烂的,不自觉地用手轻轻摸了摸鼻子,形象差太远了吧。可他也不想这样啊,默默叹了口气。
在贺茗堂看来,岂止是差太远,简直是不堪!看烟火那天晚上快满月,本来就亮,再加上烟火的光,看着不觉得什么,可今晚月光冷冷的,映着平日里看着只是灰黑的脸,竟然闪着银黑的光!甚是骇人。
自己这不信鬼神之人,都不太敢去瞧他的脸色,难道真的是他在仲山上整天跟鬼魂待在一起吸多了鬼气?平日里唯一觉得还能看得顺眼的那一对亮眸子,今晚被短促的睫毛一衬,竟闪烁着诡异的光。
不能看、不能看。
三人走到城西的那座小山头,再往上走,只见山边林木与楚河粼粼的水面都沉浸在凉凉的辉光里,清泽动人。
等靠近那座小庙,人渐渐多了起来,想来都是鬼节来太狐庙献祭的。严尚之独自一人进去了。
贺茗堂不愿去凑那鬼神热闹,在楚河边寻了一块白石坐下,夏夜凉风阵阵,只觉心境豁达,早上在集市和圈子里的郁气一扫而光。
可是片刻后,当半仙也在边上坐下的时候,贺茗堂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染了一层诡异的微光,让他想不去注意他都做不到。
正想要他坐过去一些,没想到半仙忽然悄无声息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我刚刚看到,卢韦光和苗凤花,也来了。”
贺茗堂差点没坐稳,急急用手掌撑着石头,“仲先生你好好讲话,鬼节不适合扮鬼你知道吗?”
“你才鬼呢!”半仙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抹了抹脸,仿佛很欣赏自己这一身皮肤,“我刚刚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嗯,那去看看吗?”
两人隔着几步默默跟在卢韦光和苗凤花后头,进了太狐庙。
只见卢韦光和苗凤花走到鬼太祖的鬼像前,同边上的人一样各点了三炷香,一起躬身拜了几拜,再把香插到了香炉里。
刚上完香,卢韦光就赶紧拿手肘轻轻碰了苗凤花的肋间,低声道:“你快去献祭啊,祭坛在鬼像背后。”
苗凤花眼神瑟瑟缩缩,手里紧紧攥着袖子,低低“嗯”了一声。她朝四下打量几眼,慢慢朝祭坛走去。卢韦光跟在她身后半丈的地方。
祭坛里有许多纸钱正在燃着,还有纸糊的衣物、房舍、马车这些,时不时有人来添一些进去,再到一边的蒲团上跪下虔诚地拜几下。
卢韦光拉住了苗凤花的手臂,低声道:“那老道士告诉我呀,献祭真宝贝的时候,不能直接往祭坛里头放,烧完了跟那些纸做的就没区别了!”
贺茗堂正和仲半仙躲在大大的鬼像边上装作虔诚地双眼紧闭双手合十,一边模模糊糊地偷听两人对话,突然袖子被狠狠地拽了一下,哈,那卢韦光竟然拿小老头当挡箭牌!
难怪小老头气得要憋不住了。贺茗堂睁眼迅速地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半仙闭着眼睛自然没看到。
卢韦光说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祭坛后一指,嘴一努,“要放在那个钵子里头,但不能让别人看到,不然会招来别的鬼跟鬼太祖抢的,那样就不灵了。”
“我帮你挡着,趁这会没人来后面赶快去。”卢韦光挺起腰背往侧边挡住,催促着苗凤花。
苗凤花紧张地朝四周看看,从怀里头摸出一方包住的帕子,双手捧着正要往前迈步。
只听卢韦光低低地呼出声:“死娘们你竟然就拿了这么一点?都不怕鬼太祖笑你寒酸?今天献祭不到位明天那鬼还要来找咱们家麻烦!”
“我……万一这法子不灵呢?”苗凤花眼神躲闪,攥着那帕子包的小包袱,“先试试,如果真的灵,能先压住一段时间也好啊,改天我再来给鬼太祖献祭。”
“妇人愚见,真是短浅,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卢韦光嫌弃地看她一眼,推了一把,“快去放啊你,一会就有人过来了。”
苗凤花哆哆嗦嗦地去了,又哆哆嗦嗦地回来,在祭坛前跪着拜了十几下,拉着卢韦光,两人快步离去。
仲半仙和贺茗堂又过了片刻才慢慢从庙里走出来,严尚之已经在一旁等得有些久了,一见便急急迎了上去。
“哎呦两位大人!我差点以为被你们给丢下了!我娘从小就拿鬼吓我,我啥也不怕就怕鬼,你们可千万别让我被鬼抓走啊!”
仲半仙眼珠朝上、眼神呆滞,朝着他幽幽来一句:“我为什么要抓你?”
“啊——!”贺茗堂一把拎住正吓得尖叫转身要跑的严尚之,无奈地看看半仙。
明知道他胆子不小单单就怕鬼,还吓唬这心没七窍的傻子。信不信哪天被严尚之知道了你这老头怕的东西报复回来?
“好了,都给我正常点!”
仲半仙咳了两声,眼珠子早就转回来了。严尚之还抚着胸口,心绪尚未安定地喘着气,“半仙,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进去一趟鬼庙出来就被鬼附身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半仙从道袍的衣襟一侧又拎出那把羽扇,轻轻摇了摇,“本仙和贺大人在里头查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