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茗堂眉心突突地跳,这年头一头猪死了也要报给堂堂知府大人吗?正想随便派个人过去看看,只听那衙役又道:
“大人!一个时辰前,小的听人来报案,赶到集市的时候,严大人刚好就在集市买东西,严大人已经看过了,说此事非同小可,要小的来喊贺大人。小的就立马赶回官府来了!”
严尚之也在?贺茗堂听了,有些诧异,转念对衙役道:“本官马上过去,你去茶馆把仲先生也叫过去,不要说一头猪死了,就说城东集市发生了血案,本官要他速速前去。”
半仙在城北打了个喷嚏。
等他赶到集市的时候,只见一个摊子被来赶集凑热闹的人围了好几层。
钻进去一看,严尚之正一边大叫着一边七手八脚地比划着什么,贺大人站在一边听着,边上还站着穿着朴素衣裳的一男一女,一头大猪倒在血泊中被好几名男子制住了,周围甩了一圈血渍。
贺茗堂见仲半仙来了,抬手拦下严尚之,“再讲一遍,从头讲起。”
严尚之见了半仙,神色立马严肃起来,清了清嗓子,又比划起来:“仲先生,我这不刚刚到桐城没多久嘛,还不是太习惯这里的水土,太过湿润了。今儿个听说有集市,我想来看看有没有又大又便宜的草席买。”
严尚之指了指那一男一女和面前的摊子,“刚好逛到这个摊子了,看做工挺不错的样子,他们说全是自己手编的,上好的蒲草,一张也就半钱银子。”
那男子和女子俱是点点头。
“那我就想挑张最好的,你看这张,编得又密又齐整,还有一股香味呢,”说着拿起手边那张草席凑鼻子底下嗅了嗅,贺茗堂示意严尚之接着往下说,“挑好了席子,我还想杀杀价,可这老板就是不肯,说是一文钱都不让。”
被点名的摊主眼神虎虎的,出手就推了他一把,“谁家草席有这么好?要你半钱银子都便宜你小子了!还那么多废话!”
边上的妇人扯了他手臂,拧起眉来看一边。
严尚之可是练家子出身,气头一上来,反手一肘就把人给撞得退了几步,“你这死东西还好意思说!我都不打算和你讲价要付钱了,你竟然说我这张要两钱银子!你杀猪啊你!”
半仙撇撇嘴,轻轻拍了严尚之一下,示意他冷静,“所以这猪是怎么死的呢?”
严尚之气呼呼瞪了那摊主一眼,嗓音一提、眼神开始惊异起来,“我刚刚喊完‘你杀猪啊你!’,那边就突然窜过来一头真猪!叫得哇啦哇啦的一下子就冲到这里了。”
贺茗堂看着手下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猪跑得有多快、描绘着那叫声有多吓人,扭头看仲半仙,正盯着猪跑过来那条路看,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众人顺着他手看去,一头粉灰色半大的猪侧躺在大石头旁的血泊里,刚才还偶尔拼命挣扎一下要被几个男子按着的猪,现在已经不太动了。
石头上也有一大块血迹。
刚刚那几名自发过来按着猪的男子退开了几分。周围拥过来看热闹的百姓倒是越来越多,在外圈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仲半仙在猪旁边蹲下来,猪已经一动不动,一支箭扎在右侧臀部,外面露了约有五、六寸箭尾,箭羽颇为普通,被猪血染了半红。
“记住了吗?”贺茗堂突然抬头对仲半仙说。
“嗯?”半仙这才注意到贺大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蹲在了猪旁边,正在跟自己讲话。他在说,记住什么?
“死猪的样子,记住了吗?”
半仙点点头,很是听话,贺茗堂伸手在他的道巾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表扬小动物似的。
可片刻后,半仙就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红点子。只见贺茗堂直接伸出手握住了那箭尾,用力往外一拔!猪血喷射了一圈,半仙自是不能幸免。
贺小人,千万别落到本仙手里!
贺大人毫不在意老道士那愤怒的眼神,拿着那支箭仔细看了看,递给他,“仲先生,您请。”
半仙不接,就着他的手直接观察,一边看还一边特别嫌弃地指挥,“翻个面……往上拿一点,别挡着……把箭头给本仙转过来看看……”
“好了!”仲半仙掸掸衣服站起身来。
贺茗堂唤了衙役拿来一个专放证物的小袋子,仔细把箭装了进去。又大手一挥,让人把死去的小猪先抬回了官府,叫仵作去验验。严尚之担心得不得了,非要亲自押着那猪走,眼神巴巴地盯在上面了。
“贺大人,去看看不?”仲半仙指了指地上那血迹。
“嗯。”贺茗堂点一点头,又扭头冲两位摊主道,“你们跟着。”
那两位微微一怔,低头跟在了后面。
猪是从集市南门冲进来的,草席摊也在南边,看来猪冲进集市以后笔直往前,路过了两个摊子就直直撞在了草席摊上。
两人沿着血迹一路走,就见着那红印子从细密的纺锤形斑点变成了一整条红线,越来越粗,不过两三百米,就直通了一间屋舍后面。
“这是谁家?”贺茗堂停下脚步转身,出声问后面的两个人。
“大人……”
“不就是你们家吗,有什么可犹豫的?自家屋子都不认识了?”仲半仙摇了摇羽扇,一歪脑袋,“这附近一片只有这一家院子里晒了编草席的蒲草,晾衣杆上支着的衣服刚好和你们身上穿的一样大……”
“……后院刚刚劈完的柴火上挂了一缕你衣服上钩下来的粗麻,但是你家的柴火不是你劈的而是你夫人劈的,因为院子里的斧头不轻,她虎口有茧而你却没有。”贺茗堂接过话,也跟着仲半仙往同一个方向一歪脑袋,看向那两人。
男子一愣,随即大笑,“哈哈哈大人您说笑了,这是小的自己的家,怎么会不认识呢?”
“所以你们家死了一头小猪仔,介意我们去猪圈看看吗?”半仙朝后院的栅栏努努嘴,后面的妇人乖乖上去打开了绕在栅栏门上的锁链。
半仙和贺茗堂顺着血迹自己找到了猪圈,猪栏的门开着,几根木棍做的门似乎有被撞过的痕迹,门另一侧的猪栏上挂了一个破烂的小绳圈。猪圈还有另外两格,两只小猪崽用鼻子拱拱门,发出嗷嗷的声音。
血迹从门口几步的地方才开始出现,地面可以看出暗红色的印子,有草的地方显得更鲜红一些。
“喂,同知大人,”此时那对夫妻早已进屋去了,贺茗堂用手肘碰了碰半仙,“本官从小没养过猪,你给本官分析分析,看出什么来了?”
仲半仙瞪他一眼,“本仙也没养过猪!我还不懂箭呢,那支箭长得好奇怪,不如大人也给本仙讲讲?”
“你先讲,把猪圈看完,回去路上给你讲箭。”
“行吧。”半仙拉着贺茗堂的袖子,在猪圈前蹲下来,指指那门,“你看,这两根木头刚好是小猪仔鼻子的高度,这中间是松的,说明这头猪经常拱门、撞门,但这门开着,应该不是撞开的,而是人打开的。”
“你看那根绳圈,是用来锁猪栏的,绳圈还好好的,”贺茗堂顺着他手指去的方向看,绳圈被磨得破破烂烂,“这头猪看来脾气暴躁,另外两个绳圈看上去磨得没这么厉害。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前几年磨的。”
“你在看猪槽,汤汤水水的全是满的,说明小猪还没来得及吃就被放出来了,或者小猪先放出来才倒下去,再或者是小猪不想吃。”
贺茗堂点点头,指向另一边,“你看那两只倒是吃得干干净净。”
“是啊。本仙觉得,好像是有人把小猪放出来,然后想弄死它,万一是人家仇人杀猪泄愤呢,你说连猪的主人都不想追究,我们管它做什么?”半仙叹一口气,挥挥羽扇站起来,到外头呼吸新鲜空气。
“走吧。”贺茗堂在半仙背上拍了一下。
“半仙你要多吃点啊,太瘦了,道士都这么瘦吗?”
“我们道观也有胖的,大部分是不胖不瘦的,只是本仙比较瘦而已。”半仙一边说一边帮人家关了后院的栅栏门,“快给本仙讲箭啊,你想耍赖吗?”
贺茗堂撇撇嘴心里暗笑,这老头是七岁小儿吗,这都担心被人耍赖了去。
“本官有那么无聊?逗弄一个老道士对本官有好处吗?你以为本官想替一只猪瞒下案情啊。”
“是是是,贺大人您就讲罢。”仲半仙毫不客气地羽扇一把扇在贺茗堂的肩膀上。
这人什么小把柄都能抓去斤斤计较,还好意思说不会耍赖?要不是本仙见多识广不跟你计较,哼,你以为你读点书中了举人来当个知府就很了不起啊,本仙看的书可不比你少。
唔,就是好像没怎么看关于兵器的书,失策失策。
“那支箭的箭身,是半中空的。你知道什么样的匕首杀人最厉害吗?”贺茗堂轻轻掸了一下袖子,慢悠悠地开口。
“尖的?”半仙琢磨了一下,试探着问。
“废话。哪把匕首不尖?捅起人来都差不多。”贺茗堂反应极快地伸出两只手指一夹,便轻易固定了半仙又想要扇过来的羽扇。
他微微后仰,笑了,语调平稳丝毫不受影响,“有血槽的匕首杀人最厉害,一边捅伤了人,一边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