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还带着晨露的湿润,陆见深蹲在民宿天井里,手指轻轻挠着那只胖猫的下巴。
"日子过得比我还惬意啊。"猫舒服地眯起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仿佛在回应他的调侃。
这是他们抵达古镇的第二天清晨。
陆见深仰头朝着正在修剪紫藤的老板笑笑,阳光透过藤蔓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本《园冶》静静仍然躺在角落,沈知遥就站在他身旁,发梢带着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
"你看这里。"她指着书中关于水景的论述,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那只胖猫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
陆见深想起昨晚河边的乌篷船,船头堆满新采的荷花,摇橹声打破水面的平静,将灯笼的倒影揉碎又重组。
"走吧。"沈知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今天换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口露出小麦色的皮肤。
陆见深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猫毛:"走吧,听说今天集市有新鲜的菱角。"
他们穿过刚刚苏醒的街巷,早点铺的蒸汽与朝雾交融。在一家豆浆摊前,陆见深停下脚步:"你记得昨天那家书店吗?"
"记得。"沈知遥接过温热的豆浆,"老板在修补一本《诗经》。"
"是啊。"陆见深眼神飘向远处,"那些泛黄的书页,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阁楼里找到的旧课本。"
这个记忆来得突然,却又如此自然。他甚至能记起课本上铅笔写的稚嫩字迹,虽然想不起具体内容。
集市上人声鼎沸,卖菱角的老妪坐在小凳上,双手灵巧地剥着青色的外壳。陆见深蹲下来帮忙,动作熟练得让自己都惊讶。
"你以前剥过?"沈知遥问。
"好像......没有。"他顿了顿,手指却不停,"但感觉这么做过很多次。"
木质窗棂外,河水缓缓流淌。陆见深望着对岸洗衣的妇人,突然说:"昨晚我做了个梦。"
"嗯?"
"梦见我也在摇橹,船头堆满了茉莉。"他轻笑,"是不是很荒唐?"
沈知遥没有回答,只是将一碟桂花糕推到他面前。
午后阳光斜照进茶楼,在桌面投下菱形的光斑。陆见深注意到沈知遥帆布包上那枚青铜书签,叶片形状的纹路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这个书签......"
"去年在西安买的。"她解下书签放在他掌心,"据说能带来好运,送给你啦"她俏皮地笑着,眼底藏满了愉悦。
书签带着体温,陆见深想起昨夜天井里的星光,那时大家都睡了,只有陆见深还对着天穹发呆。
"其实我很少做梦。"他突然说。
"现在开始也不晚。"她微笑。
茶凉了,他们起身离开。在茶楼转角,陆见深回头看了一眼。阳光正好照在刚才坐的位置,那碟桂花糕还剩最后一块。
回民宿的路上,他买了一把新鲜的茉莉。卖花的姑娘说,这是今早刚从对岸采来的。
把茉莉插在窗前的玻璃瓶里,香气渐渐弥漫整个房间。
远处,最后一班乌篷船正缓缓驶过,船头的灯笼在水面拉出一道流动的、破碎的金色光带。或许是因为这一切都太过幸福,仿佛一闭眼,这水色氤氲的日子就会从指缝间溜走。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忽然很想喝酒。不是狂欢滥饮,而是想用某种带有仪式感的东西,来锚定这过于美好的、几乎有些不真实的瞬间。
他转过身,看向身旁的沈知遥。檐下的灯笼在她侧脸投下温暖的光晕,眼神依旧清澈宁静。
“忽然想喝点酒。”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恳切,
“就一点点,像昨天老板泡的茶那样,慢悠悠地喝。你知道这附近……还有开着的小酒馆吗?”
沈知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她点了点头:“来的路上,我好像看到桥头有一家。”
“带我去?”他笑了,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几分活泼。
两人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夜色已深,大多数店铺都打了烊,白日的喧嚣沉淀下去,只剩下河水永恒的流淌声和他们清晰的脚步声。那家小酒馆果然还开着,木门虚掩,透出昏黄的光线和隐约的江南小调。
推门进去,里面只摆着四五张原木桌子。老板是个寡言的中年人,见到他们,只是用眼神示意“请自便”。
陆见深要了一壶本地酿的桂花米酒。酒很快温好端上来。他执起酒壶,为沈知遥和自己各斟了浅浅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散发出清甜的桂花香和温和的酒气。
“感觉像在做梦一样。”他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话脱口而出,轻得像一声叹息。
沈知遥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然后看向他:“如果是梦,不好吗?”
“好。就是太好了,”他顿了顿,终于饮下那杯温润,一股暖意滑入胃中,
“好得让人觉得……不配拥有。”这句话几乎是嗫嚅出来的,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意外的脆弱。他立刻感到些许尴尬,掩饰性地又去拿酒壶。
沈知遥的手却轻轻按在了壶盖上,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慢慢喝。”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比平时多了几分探究,
“为什么会有‘不配’这种感觉?”
陆见深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可能就是……运气太好了吧。考上想去的学校,有这么好的朋友一起旅行,还有……”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目光与她在空中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到嘴边的词汇又磕碰了一下牙齿,使得陆见深又想喝一口。
“慢点喝,”她轻声提醒,“这酒后劲不小。”
“……还有,这样的夜晚。”他最终用一个模糊的词概括了所有未尽之言。
沈知遥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沉静的河水。望向对方的眼神也变得了然。
一股混合着被看穿的窘迫和寻得知音的慰藉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
“也许……”他犹豫着,字斟句酌,“也许是因为在这里,我可以暂时不用去想……我是谁,该做什么。只是‘在’,就够了。”他抬起眼,勇敢地迎上她的目光,
“和你,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尤其如此。”
这次换沈知遥微微偏开了视线,耳根在灯笼光下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她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动作比平时稍快了些。
“那就好好‘在’着。”她放下酒杯,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尾音里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温柔,
“这个夜晚,这壶酒,还有……眼前的所有,都不是梦,也不用觉得不配。”
她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窗外无尽的夜色,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说给他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感觉真实,就够了。”
陆见深没有再说话,心中那莫名的焦躁似乎被这番对话抚平了不少。他也望向窗外,河水无声流淌,酒意微醺,真心话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便沉入水底。
“回去吧。”良久,沈知遥站起身,“明天你不是还要去看晨雾吗?”他笑了笑,这次只是小口啜饮着。酒馆里很安静,只有评弹的吴侬软语在低回。
忽然,一些记忆的碎片毫无预兆地闪过脑海——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疲惫感,和一种被无形枷锁束缚的沉重。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
他放下酒杯,指尖微微发凉。
“怎么了?”沈知遥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的情绪变化。
“……没什么,”他摇摇头,努力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可能就是有点累了。老板,结账。”
走出酒馆,夜风一吹,酒意微微上涌,带来一丝舒适的醺然,他抬头望向古镇的夜空,星星比在城市里清晰得多,但依旧隔着一层看不穿的夜幕。
“明天……”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明天我们早点起来,去看晨雾里的河道吧?我听说,那是另一番景象。”
他想抓住更多,抓住每一个不同的瞬间,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些什么,留住些什么。
沈知遥没有追问,只是应道:“好。”
回民宿的路上,陆见深和沈知遥都不愿打破这水乡美好的平静。两人一前一后,踏着青石板路往回走,谁都没有再说话,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已悄然弥漫在这水乡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