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光微明,江风带着油腥气。
方自在与林语嫣抵达杭州城南。远远便见运河两岸堆满油桶,黑亮如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芝麻香味,却混着酸腐的臭气。
“这地方怎么这样味儿?”方自在皱眉。
路旁一挑夫叹道:“官油行的生意嘛,日日炼油,日日放油渣。谁管得着?”
“官油行?”林语嫣轻声问。
挑夫擦汗道:“自从朝廷把民油都收归官府统管,城里百姓的口油就得从‘官油行’买。以前自己榨油的坊子都被封了,不许私卖。现在油价翻了三倍,油味也不对了。”
方自在一怔:“朝廷也卖油?”
“嘿,”挑夫苦笑,“大人们说是为防‘黑油’祸民,其实啊,这‘官油’比黑油还黑。去年我家小儿吃了半勺炒菜,拉肚子三天。可你敢告?衙门的印就在油桶上呢。”
说罢摇头而去。
方自在听得火起:“这世道!连人吃的油都能成官买卖。”
林语嫣目光清冷:“若真如此,咱们该去看看这‘官油行’。”
官油行坐落在运河码头中央,一块巨匾,金光闪闪,写着“天膳油局”。门前兵卒列队,显然非民间作坊。
门内鼎炉轰鸣,几十个伙计赤膊炼油,油烟冲天。方自在与林语嫣乔装成油贩,混入其中。
只见院后设有一座高台,几名身着青衣的官吏正点算银两与油票。每一桶油都贴有红印,写着“天膳监制”。
方自在心生疑窦,趁夜潜入内库。林语嫣轻功奇高,携他飞上屋梁。透过瓦缝望下,只见库房灯火通明,一名胖官正与商贩交谈。
“刘大人,这批油可真够呛。”商贩皱眉,“闻着酸了,怎还往外卖?”
那胖官哈哈笑:“你管它酸不酸?百姓懂什么?油桶上印着‘天膳监制’,那就是好油。朝廷要的,不是油香,是银子!”
商贩赔笑:“明白明白。只是这买油的老百姓,若吃出事来——”
“出事?顶多打几板子。何况油价涨三成,朝廷和咱们都有得分。你若胆敢泄露,一起下油锅。”
林语嫣面色冰寒:“人命在他们眼里连油渣都不如。”
方自在正欲出手,忽听胖官又说:“还有——下月上供的贡油,记得兑上一成水。圣上口味清淡,不宜太浓。”
众人齐声笑。
那笑声,如夜风中的腐臭,刺入方自在耳中。
次日,杭州城南。
一家名为“吴家油坊”的老店门上贴着封条。吴掌柜蹲在门前,面色灰败。
方自在上前:“老丈,这油坊是你家的?”
“是啊。”吴掌柜叹道,“我祖上三代榨油,今年被官府查封,说我偷榨‘民油’,要充公。如今家业尽毁,只剩这条老命。”
“他们凭什么收?”
“凭‘天膳法令’。”老掌柜苦笑,“说油属民生重品,必须由朝廷统榨。可榨油的设备他们哪有?全靠民坊代工,再打上官印。每月只给一点工钱。我们自家油坊就成了他们的‘官油行’。”
方自在与林语嫣相视——这天下荒诞到连“吃油”都成罪。
夜幕降临,吴掌柜将二人带至后院。
“二位看。”他掀开地板,露出一个暗洞。洞中堆着数十桶油,却色泽金亮,香气纯正,与官油截然不同。
“这是我们祖传的纯麻油。官府收来后掺杂糠水,再染色,卖三倍价。”
方自在摸了摸油面,手指光亮如镜。他低声道:“若要让天下人知,得有证据。”
吴掌柜递出一叠账簿:“这些年官府收油、加价、回扣,全在里头。我不敢交衙门,只能埋在地底。”
林语嫣道:“若我们能将此账簿公诸于众,百姓自会讨公道。”
吴掌柜摇头:“他们早买通了城守。前月有个伙计偷拿一页账被抓,活活吊死在码头。”
方自在眼神一冷:“那就不走正门。”
翌夜,天降大雨。雷声滚滚。
“天膳油局”仓库门被风吹得半掩。方自在与林语嫣潜入,按吴掌柜所说,直奔主账房。
屋内账册成堆,油香混着霉气。方自在翻看一册,见上写着:
“天膳油局支出:民油每桶成本三十文,售价一百文。月供宫中三百桶,实发一百桶,余入账‘天禄司’。”
“天禄司?”林语嫣低声,“那是御膳房啊!”
“这不是油局,这是贪官的油锅。”方自在冷笑。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灯火一亮,十几名巡卫手执火把围了上来。
为首的胖官正是那刘大人,手握一柄判官笔,冷声笑道:“方自在,林语嫣,你们真是阴魂不散!”
方自在暗骂:竟被识破!
刘大人继续道:“聚宝庄那一夜,你们留下的假名早被查出。你们以为天下油香都能掩盖你们的气味?”
方自在冷笑:“你这油味够浓,怕是自己下锅都炸不出来。”
“嘴硬!拿下!”
刀光闪动。林语嫣一跃而起,袖中飞针疾射,点倒两人。方自在挥刀护住吴掌柜递来的账本。
战至仓外,风雨交加,灯火被吹灭,只余雷声。
刘大人提刀追至高台,怒吼:“给我烧了这仓!宁可毁账,不留证!”
火石击亮,火光映红夜空。
方自在身影一闪,竟跃入火中,将账册护于怀。林语嫣惊呼:“方自在!”
一阵暴雨压下,火焰噼啪作响。片刻后,一道黑影破火而出,正是方自在,满身焦烟,却仍紧握账册。
他冷笑一声,扬声喝道:“刘大人,你要烧的,是天下人的口粮!你这‘官油’,我替你散尽!”
说罢,将手中油桶一泼,火势逆转,冲天燃起,整个天膳油局化作一片火海。
刘大人被火光映红面孔,吓得跌退。
林语嫣冲上,一掌拍去,将他击落入油河,瞬间油光爆裂,火焰吞没其身。
方自在喘息着,捧着那被烧焦的账册,轻声道:“这账虽然毁了一半,却足够让人知真相。”
林语嫣凝视他,眼神柔和了几分:“你又救了一城百姓。”
方自在苦笑:“救不了天下,只能救一锅油。”
雨夜的火光照亮了半个杭州城。
次日清晨,百姓们围在天膳油局的废墟前,只见墙上被火烤出的灰迹,恰好组成四个字:
“民油民命。”
无人知是谁留下的。
黄昏,方自在与林语嫣立于城外柳堤。
林语嫣望着河面,道:“世道的浑浊,不是一夜能洗净的。”
方自在笑道:“那便一日洗一点。”
他忽然吟道:
油烟迷眼世情浓,
百姓何曾品真香。
若问江湖何为净,
一笑拂袖散浮光。
林语嫣转过头,眼底闪着细光。
“方自在,你笑得真虚。”
“虚?不虚。”方自在望着远处霞光,“我笑,是因为我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