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时节,端坐于中军大帐的谢珩,即便不曾外出,也能感知到外头的雪意正浓,而熟悉的鹅毛大雪,熟悉的一片雪白,总会让人想起一些往事,即便是谢珩这样的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其实也不例外。
除了那种非富即贵的人,没有谁是从出生就身居高位的,谢珩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坐镇此地的大将军的,自然,他也不是从小就在边境的,他出生的地方,在遥远的北地,因为他是天阙皇城,谢家的血脉。
那里的冬日当然也有这样的大雪,虽说皇城哪里会有边境这样苦寒,可因着谢珩的身份,其实他在皇城的少年时光,还比不得他来到边境之后的生活。
明面上,他是谢家的旁系远亲,然而实际上,皇城里不少人都心知肚明,他是某人的私生子,这个某人是谁,在那些大人物之中,并不是秘密。
私生子,谢老首辅的私生子这个身份,带给谢珩的并不是便利和一帆风顺的修行路,而是冷落疏远,甚至是欺凌乃至刺杀。
他就是在那样一场追杀中,遇到那名少女的。
也是这样一个漫天大雪的日子,谢珩陷入了一场苦战。
大概是谢家哪一脉派来的人,也许还是与他血缘关系最亲的人派来的,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如今于他而言最要紧的事,就是活下去,保存了性命,才有资格去谈其他。
再次摆脱身后的围追堵截,谢珩身上已是多出十余道血淋淋的伤口,在这寒冬时节,虽说感官被冻结了一部分,可身体的温度伴随着血一同流逝带来的虚弱,仍是那样明显,明显到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机也在跟着一同流逝。
而这个时候的谢珩还不是未来天阙强中无敌手的谢大将军,不是那个能在一个呼吸间杀死一座城里的人的强大修行者,也不是一人面对四五位强大修行者都能全身而退甚至全部杀死的不败战神。
他只是一个修行不过几年的少年,几次与追兵厮杀,让他体内本就贫瘠的灵元更是消耗得所剩无几,之前还能勉强以灵元压制内伤,此刻却是难以为继,又行了数十步,他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身子就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倒。
不巧的是,他这个踉跄的地方并不平整,更不巧的是,这是一处被积雪覆盖遮掩的山崖边缘。
于是谢珩理所当然地从山上滚落了下来。
还算幸运的是,这座山不算高,又正逢隆冬,下了数日大雪,积雪颇深,谢珩这一路翻滚下来直到整个人栽进一团雪堆里,倒也不曾伤筋动骨。
虽然对他如今的身体情况仍是雪上加霜就是了。
坠落的一瞬,谢珩以仅存的灵元护住了身体重要部位,倒是没有让伤势变得更糟糕,或者说,如今的情况,还能变得有多糟糕呢?
总归还能活着,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然再过一会,谢珩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点还能不能保证。
他勉强从雪堆里爬了起来,只是再想要起身继续行走,恐怕是不可能了,索性谢珩便坐在了原地,一边压制着体内翻涌的内伤,一边打量此地。
他落地的地方是山脚下的一处凹谷,身前不远是一片树林,已经被大雪覆盖,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眼前只有一片银白,不见人迹,四周更是一片宁静,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喘息声。
姑且还算安全。
只是对于谢珩而言,如今暂时危及性命的,不是那些不知所踪的追兵,而是这冻结生机的寒冷天气,好在这会,雪已经停了。
没有灵元护体,在这样的寒冬,他便真正地感受到了钻心入骨的寒冷,冻得他手脚都开始冰冷麻木,身体似乎也僵硬起来。
谢珩心知自己不能就这么干坐着,于是闭上了眼,让自己进入了冥想状态,此处本就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安静环境,抛开从四面八方侵入身体里的寒气不提,要冥想修行还是很容易的。
更何况他又是精神强大,心境宁静的修行者,所以在闭眼的一瞬间,他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冥想之境。
在这种情况下,多一分灵元,就多一分生机。
过了半晌,正在冥想修行的谢珩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睁开眼退出修行状态,看向了动静传来的方向。
虽然灵元并没有恢复多少,但他的感知仍在,即便在修行之中,也依然可以迅速感应周身变化,做出反应。
然后谢珩看到了在前方不远处素白的雪地里,蹦出来一只和雪地没什么两样的,毛色雪白的兔子,而且是一只肥硕的兔子。
若不是那一团雪白在快速地移动,即便是谢珩,不靠感知仅凭眼力,恐怕也难以发现它的踪影。
只是……兔子?
谢珩有些惊疑不定,这样的寒冬腊月,这样的雪地里怎么会有兔子的踪影?
那兔子在雪地里胡乱地窜动,似乎是有几分慌不择路,竟是直直地朝谢珩这个方向跑过来,他稍许愣了下神,那团雪白就已经窜到了近前,旋即像是收不住力气似的,整只兔子就撞在了他脚上。
不由他多想,既是送上门的猎物,那自然没有看着它逃走的道理,谢珩已是伸手,抓住了兔子的脖颈。
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已经废了他不少力气,又因为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谢珩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身上有几处伤口撕裂,没有剧烈的疼痛传来,是因为寒冷冻结了感官,但撕裂的伤口滴落出来的鲜血,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喘了口气,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猎物,雪白的兔子慌乱地在他手里挣扎着,抬起头用水汪汪的红色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在求饶,看着很是楚楚可怜。
谢珩当然不会有半点心软,比起一只本就是口粮的兔子,那肯定是自己的命更加重要,即便再可怜又怎么样?
如今,以谢珩手头的条件,和身体状态,不允许他将这只兔子烤来吃,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耐心细致地处理烹饪,那么就只有最快捷的方式来补充能量了。
况且他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谢珩简单利落地捏断了兔子的脖子,然后低头咬在了已经失了力气的兔子颈部,尖齿穿破皮毛,咬破脆弱的喉咙,于是就有温热腥甜的血涌入口中,流入喉间,给冰冷的身体带来了久违的暖意。
来不及吞咽的带着热气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又一滴一滴落在了雪地里,融化了他身下的积雪,宛若展开一朵朵血红色的红梅,妖艳又刺目。
即便做着这样血腥残忍的事,他垂下的眼眸里依旧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只看他沉静的神色,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在做什么。
谢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着涌入口中的鲜血而逐渐回暖,灵元似乎在体内也流动得快了几分,在压制体内伤势的同时,终于也是有了多余的灵元维持正常的生机运转。
只要再多些灵元,他就能起身离开这里,再寻一处安全温暖的地方养伤。
当这只兔子的大半血液都被他吞入腹中时,他分明听到,在前方的雪林中,又一道动静传来,这次,是轻微的脚步声,先是不小心踩断了一根干枯的树枝,然后踏着积雪,朝他这个方向慢慢走来。
他眸光微动,放下了兔子,抬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人离自己还有有一段距离,身形被层层雪林遮掩,如今还无法看到。
谢珩没有什么惊慌的情绪,虽然思绪因为刺骨的严寒仍有一丝迟缓,可他还是能判断出来,那是一名不曾修行的普通人,甚至气息比起寻常人还要微弱几分,似是带病在身。
但他还是提起了应有的警惕,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突兀出现的人,不管是谁,想来都有些诡异。
他盯住动静传来的地方,纹丝不动,宛若一座石像,等待着那人的露面。
不知不觉,有漫天飞雪悄无声息地飘落,就在这单调的冰天雪地里,一道红色的纤细身影蓦然出现在了雪林中,慢慢向他走来。
谢珩的视线穿过细碎的雪片,落在了那道身影上,从身量和气息来看,那是一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整个人都被拢在那件鲜亮的大红斗篷下,在这样的雪地里,尤为亮眼。
她行走的步子不算大,所以从雪林中现身,到走到谢珩身前,尚且还有一段距离,这个时间,已经足够谢珩将其打量一遍了。
斗篷将其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戴着的帽子更是让大半张脸都被周围一圈绒绒的银毛掩盖住,只露出嘴唇与尖俏的下巴,但也足以看出其姣好的容颜。
并非是追兵,谢珩也不在意她的身份,这会的他还不是未来多疑多思,对谁都是戒备心拉满的谢大将军,即便再如何警惕,在看到那人只是一个娇弱带病,手无寸铁的少女,他也不会有多防备。
顶多就是因为对方这样的弱小女子出现在这有些疑惑罢了。
唯一需要担心的问题,大概就是这名少女离开之后,若是告诉了追兵有关他的行踪,只是……这会的谢珩同样也不是未来那个杀伐果断,不错漏错放一丝可能,保证万无一失的大将军,面对一个无辜少女,让还是少年的谢珩痛下杀手,这个时候的他还做不到毫无负担。
况且自己的伤着实有些重,要强压下伤势去追杀那名少女,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值得的。
谢珩权量片刻,还是放弃了,只要对方没有对他造成威胁,姑且就不要多此一举了。
他思索间,那名少女走近了几步,似乎是才看到他,脚步顿了顿,有轻轻的一道“嗯?”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些不解为何会看到这样一幕场景,但停在原地的脚步,在谢珩看来,更像是被吓住了,被他这一身血腥给吓住了。
如果是这样,那再正常不过了,毕竟这会儿他的形象,实在说不上有多好,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手上还拎着一只被吸干血的兔子的尸体,很难不让人觉得害怕。
但出乎谢珩意料的是,那名少女并没有任何情绪的表露,反倒是比他还要平静,半点声响都没有,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立在雪地里。
漫天风雪中,谢珩察觉到了斗篷下,有一缕视线穿过了风雪,落在了他的身上,停了数息,又转而落在了他手上那只已经被咬断咽喉,失去呼吸体温的兔子上,仍是停了一会,最后还是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这副模样,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方才在做什么,他以为这样非富即贵,明显就是养在深闺中的大小姐一样的人物,在见到这样血淋淋的场景会吓得转身就跑,会惊叫出声,会害怕得瑟瑟发抖……但是都没有。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更出乎谢珩意料的是,那少女竟是再度抬步,向他走来。
这般镇静大胆的模样,让谢珩心里的警觉提高了几分,分明是年纪不大的少女,在看到这样显然不对劲显然很危险的画面之后,没有想要离开就算了,反而是要靠近?
要么是无知无畏,要么……就是藏匿颇深,有恃无恐?
不管是哪种可能,她接下来无论是靠近,还是其他举动,自己都需要保持警惕了。
少女走到距离谢珩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这才停了下来,在雪地里站定,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
对于谢珩而言,还算是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故而他紧绷的身子稍稍松懈了几分,只是目光仍是锁定在她身上,没有率先开口,只是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又是静默了一会,谢珩的耳边只有雪花洒落在林间和雪地上的细微声音,以及风吹动雪片的声音,还有对方不仔细听压根察觉不到的微弱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