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夕阳消失于地平线,那透过乌云散落而下的点点月光,却被高耸浓密的树冠遮盖住了,四周一片漆黑。
郑逸斜靠在岩壁上,凝眉仔细打量着眼前囫囵着和衣而睡的周先生,他反复地勾勒着黑夜中模糊不清的身形轮廓。
渐渐的一个大胆甚至令郑逸自己都无法置信的想法萌生在头脑中,双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他死死的盯着那道身影轮廓,扑面而至的熟悉感,令他备受煎熬,真的是他吗?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郑逸的心中疯长,他心跳如战鼓,煞白了唇。
记忆中这具身躯被反绑在明英台上,台下是无数周朝的百姓和将士们,无数的目光聚集在年少的将军身上,郑逸站在明英台前挥手下令,他的耳力是极好的,他亲耳听到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热血喷溅沙土的声音,和台下众人惊呼抽气的声音,宽袍下的手握紧了拳,他在众目下转身离去,却在众人视线外跌跌撞撞的奔向牢房,牢房外众太医们早已跪伏等候,他是备了药的,临刑前,他是派人给魏祁送了一碗药,并看着他亲口服下,有了这碗药魏祁坚持不了几刀便会晕倒,剐刑则会被迫终止,然后魏祁则会被送回牢房择日再行刑,但到时候再对直接外宣告死亡即可,一切的一切早已在郑逸心中演练了无数遍,每一个环节都是天衣无缝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在牢房门口的郑逸越发的焦急,太医们也开始交头接耳。
突然离牢房门口最近的太医眼见的发现,牢中垛草堆上有一片印记,他一把抓起垛草仔细的闻了闻,确认后,脸色煞白,颤抖地喊道:“皇上......”
郑逸蓦的反应过来,身形一晃,瞳孔骤缩,如同五雷轰顶,他没喝,他竟然没喝!!!
郑逸立刻传令停止行刑,一时之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冲出牢房飞身上马奔向明英台,众太医们跟随在马后浩浩荡荡。
刚踏入刑场,扑面而至的血腥味,令郑逸头皮发麻,他来不及细辨眼前人群悸动的原因,一脚蹬在马背上,飞身冲向刑台。
刽子手还在呆视前方,愣在原地,猛然又被身后惊醒,转身赶忙跪伏在地上:“皇上......”
郑逸只觉头脑轰的一声,似汹涌的洪水冲溃了堤坝,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被一旁的太监手疾眼快的扶住。
暗红的鲜血染透了刑台下的泥土,明英台上供奉的是周朝的列祖列宗,先老将帅的灵位,满墙高悬着等身画像或坐或立,威严肃穆,台下是无数守家为国战死沙场的勇士们的碑冢,每一个墓碑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皆由他们的将帅亲手攥写,记录着他们的姓名和生平。
就是在明英台上,十五岁的魏祁被册封为镇远大将军,先后十二次出征皆在此领兵点将,而那个曾怒马鲜衣,手握东陵军,南盟铁骑,两大军队,集半个军权于一身史上最年轻的统帅,被封为“战神”的将军的鲜血,此刻淌过汉白玉的石阶,漫进埋葬着无数忠魂烈骨的黄土。
恍然间,再一看,半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在地上翻滚,如枯草般的头发裹满了鲜血与泥土缠绕在翻滚的头颅上。
百姓们愕然而立,在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他们恨他,以血为墨,以指为笔,联名血书亲手把他送上了刑场。
他们要看他在风中忏悔,在列祖列宗前赎罪。
仿佛血尽肉干都不能解恨。
但是
但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解恨吗?不,更多的是后怕,至此周朝,再无魏家军,周朝再无魏帅。
就在刚刚,人群中一身影腾空而上,快如剪影,刹那间已飞身来到刑台上,再一眨眼的功夫,只剩下半颗魏祁的头颅,再定睛细看,哪还有什么人影,一同消失的还有魏祁的尸首。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那从天而降的喷涌而出的热血,仿佛撒在了每个人的脸上,那个从半空中被掷下的头颅,在翻滚数尺远后撞上了树根,被迫停止。
鲜血裹着黄泥,血肉模糊。
郑逸的顿了很久,目光穿过人群,有人悲,有人惊,有人喜,有人恸。
眼前一黑,郑逸缓了口气,强作镇定,印象里只记得和身边人吩咐了什么,至于说的什么已记不清了。
郑逸从记忆中抽离,心有余悸。
这个人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太像了,但又不像,记忆中的那个人是热烈的、张扬的、不羁的,是年少成名,满腔热血,自信立于万军之首的少年郎,那一双极漂亮的眸子里,藏匿着星辰大海。
魏祁生的是极好看的。
郑逸倾身向前探去,以希望在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额前粘腻着碎发,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郑逸没料到他突然睁开眼,一怔,向前探去的身子缩了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面部表情,便眼见的发现不对劲,这个周先生他看不见般,一双漆黑的眸子不能聚焦般的盯向远方,显得格外空洞。
魏祁的眼神渐渐聚焦,落在郑逸脸上,带着一丝刚醒来的茫然和不易察觉的警惕。“郑……公子?”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在寂静的洞穴里格外清晰。
郑逸收回手,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恢复了惯常的散漫神情,仿佛刚才的探究从未发生。“醒了?感觉如何?你刚才……”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似乎有些不适。”
“旧疾发作,无碍。”魏祁移开视线,撑着岩壁想要坐直身体,却牵动了内息,又是一阵压抑的闷咳,唇边渗出新的血丝。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去,动作自然得仿佛习以为常。
郑逸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解下腰间的水囊递过去,“喝点水。”
魏祁没有推辞,接过水囊,小口啜饮。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翻涌的血气。
“周先生这身旧疾,看来不轻。”郑逸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紧紧锁住魏祁的脸,“不知是何等名医,能用这等……奇诡之法,吊住先生性命?”他刻意在“奇诡”二字上加了重音。
魏祁握着水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松开。他垂下眼睫,遮挡住眸中情绪:“江湖郎中,土方子罢了,不值一提。能苟延残喘,已是侥幸。”
“是吗?”郑逸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可我观先生脉象,那几种剧毒霸道无比,能将其维持平衡,令其相生相克,非大能者不可为。这等手段,说是起死回生也不为过。不知先生师承何方高人?”
洞穴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洞外死寂般的宁静。
魏祁沉默着,将水囊递还。他知道郑逸起了疑心,以郑逸的见识和武功,摸出自己的脉象异常并不奇怪。但他不能承认,至少现在不能。当年的“刑门问斩”是郑逸亲自下的令,纵有千般缘由,那道裂痕深可见骨,混杂着二十万东凌军冤魂的血泪,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郑公子,”魏祁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郑逸盯着他,黑眸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若我偏要知道呢?”他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发出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周起明……或者,我该叫你别的什么名字?”
魏祁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名字不过代号。在平安村,我只是周起明,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普通?”郑逸几乎要气笑了,“普通教书先生会魏家刀法?会面对疴人临危不乱?会体内蕴藏数种剧毒而不死?周先生,你这‘普通’,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他越说越快,积压的疑虑和那个疯狂滋长的念头驱使着他,让他忍不住想去撕开眼前这人层层叠叠的伪装。“你认识魏祁,对不对?你和他什么关系?你这身武功,你这缠腕的红巾……你和他……”
“郑公子!”魏祁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急促而带上了些许厉色,随即又强压下去,变回那副温和疏离的模样,“往事已矣,故人已逝。何必执着?”
“已逝?”郑逸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复杂难辨,“是啊,他死了,我亲眼……我亲耳所闻。”他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脑海中却再次浮现明英台上那惨烈的一幕,心口如同被重锤击中,闷痛难当。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可是周先生,你太像他了……有时候,我看着你的背影,几乎以为……”
“世上相似之人众多。”魏祁截断他的话头,语气斩钉截铁,“郑公子是思念故人过甚,才会看错。”他扶着岩壁站起身,虽然脚步虚浮,背脊却挺得笔直,“雨似乎快停了。疴人惧雨,此时正是探查的好时机。郑公子若还有疑虑,不妨先办正事。”
他将话题强行扭回,不给郑逸继续追问的机会。
郑逸看着他故作镇定的模样,心中疑云更甚。他知道魏祁擅长隐藏情绪,当年在朝堂之上,面对千夫所指,那人也能笑得云淡风轻。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肯定,眼前之人,绝对与魏祁有着莫大的关联。
但他也明白,逼问下去不会有结果。魏祁(或者说周起明)若打定主意不说,他有的是办法搪塞过去。
“好,先办正事。”郑逸顺着他的话应下,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魏祁,“不过周先生,此事之后,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魏祁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捡起地上的刀,重新用布条将刀柄与右手缠紧。那动作熟练而沉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两人不再交谈,一前一后走出岩缝。
雨果然小了许多,淅淅沥沥,将山林洗刷得一片清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暂时掩盖了之前战斗留下的血腥与恶臭。
根据疴人撤退的方向和地上残留的些许墨绿色粘液痕迹,两人一路追踪。郑逸内力深厚,耳目聪明,负责在前探路。魏祁紧随其后,努力调整着呼吸,压制体内因剧毒和旧伤带来的阵阵绞痛。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隐藏在山坳深处的巨大洞口,洞口怪石嶙峋,藤蔓缠绕,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洞口附近的植物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枯败状态,土壤也隐隐发黑,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与疴人身上相似的霉臭味。
“就是这里了。”郑逸低声道,神色凝重。
魏祁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刀。他能感觉到,洞内传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阴寒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沉睡,或者说,正在酝酿。
“我先进去。”郑逸说着,便要迈步。
“等等。”魏祁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在郑逸疑惑的目光中,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自己服下一粒,将另一粒递给郑逸,“含着,可避瘴疠之气。”
郑逸接过药丸,没有多问,依言放入舌下。一股清凉辛辣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直冲头顶,让人精神一振。他深深看了魏祁一眼,这药丸绝非寻常之物。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潜入洞中。
洞穴内部比想象中更加宽阔深邃,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洞壁上镶嵌着一些发出幽幽绿光的石头,提供了微弱的光源,映照出洞内诡谲的景象。
洞内随处可见散落的白骨,有人类的,也有动物的,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臭和一种奇异的腥甜气味。在洞穴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由泥土和骨骸垒砌成的巢穴,巢穴周围,密密麻麻地匍匐着数十个疴人,它们如同陷入了沉睡,一动不动。
而在巢穴的正中央,盘踞着一条庞然大物。
那是一条巨蛇,通体覆盖着暗沉如铁的鳞片,蛇身有水桶粗细,长度难以估量,大部分隐藏在阴影之中。它似乎也在沉睡,蛇首低垂,但那双紧闭的竖瞳,依旧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最令人心惊的是,在巨蛇盘踞的身体中央,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仿佛与蛇身共生,无数细小的蛇虫在那人形轮廓周围蠕动、钻进钻出。
魏祁和郑逸屏住呼吸,隐匿在一块巨石之后。眼前这一幕,证实了他们的猜测。这些疴人,并非天生地养,而是由某种邪恶的巫术,或者说,由这条诡异的巨蛇和它体内那个“东西”制造出来的。
“看来,这就是源头了。”郑逸用极低的气音说道,眼神锐利。
魏祁的目光却死死盯住那条巨蛇,或者说是蛇身中央那个人形轮廓。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感攫住了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愤怒。他怀中的那颗头颅,似乎也在隐隐发烫。
就在此时,那巨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闭的竖瞳猛地睁开!
那是一双毫无感情,充满了混乱与死寂的灰白色眼睛,与那些疴人如出一辙,却更加强大,更加令人窒息。
与此同时,巢穴周围那些匍匐的疴人,也齐刷刷地抬起了头,雾白的眼珠转向两人藏身的方向。
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