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透的单衣裹在身上,魏祈疲惫的斜靠在床头,半阖着眼,怀里的手炉早就凉了,实在不想麻烦别人,魏祈轻咳了两声,放下手炉,屋内烛光忽暗忽明,屋外剑影灼灼。
小厮再一次抱着手炉,从廊前穿过,郑逸睨了一眼,轻咳一声,笑着问道:“你们家先生这么怕冷的吗?”
小厮朝着郑逸矮了矮身,说道:“周先生有旧疾,畏风怕凉。”小厮看着郑逸刚略带嘲笑的眼神实属不爽,顿了顿补充到:“我家先生人很好的,那一身的伤痛不是谁都能扛到现在的。”
郑逸的本意也只是好奇罢了,听他这样一说,随即正色道:“是在下唐突了。”
随即躬身施礼。
直到次日清晨,魏祁才堪堪侧卧在床榻上睡着,里衣早就被冷汗浸透了紧贴在身上,脸色病弱苍白。
学堂的孩子们一早就来了,一个个乖巧的坐在座位上等待着他们的先生,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正带领着他们朗读。
面对他们周先生的迟到早已习以为常。
小厮打了盆热水,推开轻阖的木门。
屋内的魏祁还在昏昏欲睡,小厮不忍打扰,湿了条热毛巾,想拭去那额头上的汗,手刚伸过去还没来的及触碰,便被一把抓住。
即使神志不清,即使浑浑噩噩,曾身为大将的警觉,早已刻在骨子里。
神智还没有完全恢复,那双眼睛里透着一丝迷茫,但随即便清亮了过来,轻咳两声,抓起外衣系好,束好发冠,便准备起身前往学堂。
小厮看着那道清瘦但笔挺的身影,悄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
学堂的孩子们看到先生来,起身迎礼,魏祁挑了两个孩子抽查,两个孩子背诵的相当流利,便满意的点了点头。
“今日,我们学习刀法。”说着领着孩子们走到院子里。
院子不大,孩子们分列两队,年长一些的孩子手执兵器,年幼的孩子们则手拿木刀。
“你们的刀剑,只能对敌人,永远不可对妇幼,对同胞,更不可打闹,听到了吗!”声音不大,但透露着威严。
那人执刀而立,脱去了往日的宽衣长袖,一身玄色短袍,长发高高隆起,配以同样玄色的发冠,背影修长而挺拔。
郑逸抱剑饶有兴趣的站在树下,盯着眼前的身影,实在很难将眼前人和昨日抱着手炉的文弱书生联系在一起。
但很快就皱起了眉,这人他竟然右手红巾缠腕。
曾大周朝将帅魏祁,每当上战杀敌之前都会用红巾缠紧右腕,这一习惯惹得将士们、习武之人个个效仿图个旗开得胜之寓意,再后来民间的书生赶考之前也会缠一条红巾,一度成为大周朝的习俗,人人都想红巾缠腕讨个好彩头。
但只有郑逸知道,他是因为右手有疾,只不过那人不说罢了。
再后来,刑门问斩后,严厉禁止民间再红巾缠腕,没想到,竟然在这个偏远村落,依旧有人知而不改。
那人刀法娴熟,显然曾刻意练习过而且看得出练的是魏家刀法,只不过脚步虚浮,中气不足,原本复杂的一套刀法被他省略了很多华而不实的步骤,只保留了最基本也是最狠绝致命的动作,并贯穿一气。
有那么一瞬间刀光刺眼,但定睛一看并无异样,不过是一个舞弄拳棒,体力不支练不下来一套刀法的教书先生。
汗顺着额头流下,淌湿了领口,那人气息不稳,有意无意的搓揉着右手手腕。
让孩子们扎好马步,一招一式的纠正动作。
此时远方浓烟四起,躲在树下的郑逸最先发现,不远处的山头上显然是有人刻意焚烧,浓烟冲上云霄。
魏祁显然也看到了,剑眉紧蹙,让孩子们站成两队,有序快速的向学堂的侧门跑去。
学堂侧门进去是平安村的祠堂,供奉着烈祖烈先,祠堂的案桌下是一个能容纳一人的暗道,年长的孩子带着年纪小的孩子依次从暗道进入,随后是家丁。
魏祁始终站在最后。
“快点。”魏祁看着郑逸催促道。
“怎么了?”郑逸不太能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隐约间他知道,所有人都在逃避着什么,那浓烟应该就是信号。
魏祁显然不想和他过多废话,把他推搡进暗道。
那双抓着他的手干瘦又冰凉。
郑逸一个侧身,让魏祁走在了自己前面,他走在队伍最后,并拧身把暗道的门管好。
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暗道内极其狭窄,只能容纳一人,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奔走。
路越发的高低不平,泥泞难走,前面的人走的踉踉跄跄,好在每次快要绊倒的时候,身后郑逸有意无意的都会扶一把。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一行人来到了一个地势较开阔的地方,有人用明火点亮了中间的火把台。
郑逸这才看清,不止是他们这些人,几乎全村的人都汇聚在了一起,也就是每家每户都有暗道,所有的暗道最终都汇聚在这里,所有人都面色沉重,孩子们四散开来寻找自己的父母,一家人抱坐在一起。
村长是一个近七旬的老者,手执龙纹拐杖立在中央。
魏祁则站在最外侧,一圈又一圈的狠狠地勒紧手腕上的红巾。
“周先生你知不知道,现在禁止再缠红巾。”郑逸低声说道。
红巾始终都代表了一个人。
魏祁动作顿了顿,系紧红巾后又扯了半截黑布,遮盖住。
村长念念有词,时而抬头,时而垂首,不停地摇晃着手里地竹筒,啪地一声,一块竹签掉落,近乎同时,所有人地目光都聚集在靠坐在墙角地一家三口身上。
那家男人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半晌起身,挑了一把趁手的锄头,在所有人地目视下,反身朝出口走去。
不大的娃娃躺卧在母亲怀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牛!”女人大声喊道,瞬间声泪俱下,紧接着披头散发,匍匐到魏祁的脚边;“周先生,周先生,求求您救救我家阿牛吧,孩子还没满岁,他不能失去父亲啊。”
那个叫阿牛的男人听闻立刻回身,拽起跪匐在地上的妻子;“你这是做什么,规矩如此,命中注定罢了。”
就在俩人还在拉扯的时候,一道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我去吧,你们都好生呆着。”
一瞬间,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然后无一不跪匐谢恩。
这是他们的恩人。
平安村在大周朝边界紧临南疴国,疴人生性野蛮,邪灵附体,拥有不死真身,且力大无穷,一度让周朝节节败退。
疴人崇尚巫术,每年都要以活人祭拜蛇神,近些年周围的村落死的死逃的逃,也就只剩下平安村一个村落,每当祭祀时节疴人就会前来抓走村民。
无论是村口的放哨还是每家每户的暗道都是用来防止疴人来袭用的。
开始的时候村民全部聚集在暗道里,等待疴人离开,但很快就发现,疴人只要没有抓到祭祀的活人就不会离开,终日徘徊在村子里,长久下去一村人就要集体活活饿死。
自那时起,平安村就有了一个传统,每家每户各有一个数字编号,将数字刻在竹块上,再将其掷于桶中,由村长摇签,选中的那家派一个人代替全村献祭给疴人祭祀,以保护平安村其他村民。
这个规矩传承了几代人,直到魏祁的出现。
那是他第一次来到平安村,同村民一同躲在暗道里,当听到这个近乎悲壮又无奈的选举献祭时,他主动站了出来,那时的他已经不想活了,只希望自己临死前能做个有意义的事。至少不会再有人因他而死。
在他走出暗道,刺眼的阳光让他眼前发黑,还来不急看清,就被一个陶罐套住了脑袋,肩膀被狠狠钳住,拖拽着他走了一天一夜,他也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唱经般的念着什么,他被迫跪在地上,有人在陶罐的缝隙中塞入了一条小蛇,然后快速的将罐口封好,只留给了他一个喘气的空隙。
他知道祭祀开始了,未来这条小蛇会从他七窍而入,逐步吸干他的血液,啃食他的耐脏,以人的躯壳作为哺育小蛇的襁褓,以人的血肉作为饲料,直到有一天,当小蛇长得足够大,体内的空间已经无法再满足时,它就会破皮而出。
蛇嘶嘶的声音在陶罐里被放大,吵得他有点头疼,这副被强制抢救过来的破烂身子,根本坚持不住这一天一夜的折腾。
此时的他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但紧接着他被如雷般的鼓声震醒,头上的陶罐被敲碎,小蛇逃离般的迅速游走。
他头脑昏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高的祭台上,四周由多个火把照亮,一个女人蹲在他面前,如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
这个女人从头到脚纹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女人用腰间的匕首划破了他的手腕,血顺着指尖滴落。
那条小蛇闻到气味,逃离得更远了。
女人见状起身,又是对着天一通念咒,其他人匍匐在她脚下,他被从祭台上重重扔下,他的血被视为不详,那条小蛇无法在他体内生存。
祭祀被迫终止。
又是一天一夜,他被赶出南疴的领地,又扔回了平安村。
他朝学堂走去,每一步都踉踉跄跄。
他的死而复生,让所有人都大为震惊,长久以来,还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魏祁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大概就是自己的血液与常人不同,可能是由于天生,但更可能是由于自己吃的某种药物。
自那以后,浓烟再未燃起,这一晃便是三年。
魏祁右手握刀,又扯了一块布条,把刀柄和右手紧捆在一起。
郑逸目光移向魏祁捆得像粽子般的右手皱了皱眉,他不知为何,心口突突的跳,不安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随后魏祁在众人的目视下折身返回暗道。
郑逸看似漫不经心的斜靠在墙根下坐着,但实际上视线一刻也没离开,直到他看着魏祁的身影消失在暗道入口,他才起身跟在魏祁身后。
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高低不平,魏祁的步速并不快,左手扶墙,每一步踏稳了才迈出下一步。
郑逸匿了脚步声,跟在他身后。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已经离出口越来越近,隐约有光亮透了进来。
“回去!”魏祁突然转过身,低声喝道。
郑逸暗吃一惊,身形隐藏在阴影里,屏息不动,心下百转,他试探过,这个书生没有内力,按常理他应该是感知不到自己的,那他这句话是冲谁说的?另有他人还是在有意试探。
但很快郑逸发现,魏祁的目光游移并不在自己身上。
“赶紧回去!”魏祁语气有点不耐烦。
郑逸不动,魏祁也不动,俩人就这么僵持了半炷香。
“郑逸!”魏祁又一次低声喝道。
郑逸听到了点名,这才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在魏祁面前:“周先生,习武之人遇到危险没有后退的道理,我和你一同前往。”
魏祁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郑逸:“回去,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郑逸笑了笑,漫不经心的左顾右盼了下,然后转动手腕,活动了下筋骨;“周先生,你说我在这儿把你敲晕,迈过你,走出去的几率有多大?”
郑逸的目光清亮有神,薄唇微抿,似笑非笑。
俩人挤在狭窄的暗道里,魏祁坚持,郑逸也不退让。
又过了半晌,魏祁错开视线:“出去照我说的做,动作轻点,别出声响。”
此时所处的暗道早已不是来时书堂的那条暗道,这条暗道的出口则是村口的一颗大榕树的树洞内。
魏祁从树洞里攀爬出来,郑逸紧随其后。
村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沙沙的脚步声,俩人躲在榕树后探身窥视。
密密麻麻的疴人在村子里四处游荡,这些人都很明显的左肩膀高右肩膀低,神情呆滞,瞳仁如同蒙了一层雾一般混着血丝泛着雾白。所有人的衣着并不相似,但大多都是周朝的服饰,衣着破破烂烂像是从来没有换洗过,散发着霉臭味。
郑逸突然感觉到,身后人握住了他的肩膀,温凉的体温隔着布料透进来,手指修长有力,他刚转过头就看到一个疴人离他们不足一尺,徘徊在他们身侧的灌木丛上,此人肚子上有个一尺多长的口子,破碎布料上的血迹早就干枯了,肠子顺着破开的口子流了出来缠绕在一棵灌木丛的枝叶上。
那肠子干干净净,一点多余的血渍都没有。
正打算在多瞧一瞧时,肩膀上那只握着的手又紧了紧,郑逸转头对上了一双不耐烦的眼睛。
魏祁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离开这。
村口往东不到一百米,有一个陡坡,登上陡坡就可以俯瞰整个村落,陡坡上有一个小木屋,木屋里有人全天值守,只要有疴人来袭,就会立即燃放浓烟。
这个陡坡,坡度虽然陡峭,对于魏祁来说,攀爬上去不是问题,但不发出声响却不太容易。
他想让他带他上去,魏祁看向郑逸,眼神中含着威胁。
郑逸有点无语,没想到会有这么无理的要求,态度还极其恶劣,于是故意装作没有理解的样子,朝他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凑到魏祁耳畔:“周先生你好生呆着,我上去看看。”
但显然他低估了疴人的听觉。
就在他话音刚落,周围的几个疴人便齐齐回头,雾白的眼珠转向他们。
来不及细想,郑逸立刻抓住魏祁,脚尖点地,冲向坡顶。
魏祁沉默的站在坡顶俯看着整个村落,村子里的疴人们漫无目的的四处徘徊,仿佛不知疲倦。
郑逸蹲下身,捡起半截枯树枝子,在地上写到:“要多久。”
魏祁盯着这几个字半晌,正心里正盘算着,只见突然间所有的疴人朝村中一个方向急速走去,沙沙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村中还有活人!
魏祁没有内功,耳力远不及郑逸,于是急忙拽了拽郑逸的袖口,神色严肃。
“有婴儿的哭声。”郑逸抓起魏祁的手写道。
郑逸指了指村子的西北一角,写道,有没有通往那里的暗道。
魏祁立刻会意,村子里的暗道错落相通,走暗道肯定会比走地上躲避疴人要快的多。
郑逸背着魏祁穿梭在暗道里,魏祁则趴在他的肩头给他指路,此刻也没什么可要矫情的,论脚力郑逸要比魏祁快的多。
原本魏祁捆绑在右手上的刀被郑逸拆了下来拎在手上;“下次拿不动就别拿,你一个书生逞强干什么。”
魏祁苍白修长的手搭在郑逸的肩头,腕骨高凸,毫无血色:“还有你改明能不能多吃点,多硌得慌。”
暗道里没有光亮,拐口又很多,稍有不慎走错了路再绕回来便要花费好大功夫。郑逸感知到魏祁的体力不支正昏昏欲睡,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讲话。
魏祁隐约听到了哭声,他们离出口越来越近,他示意从背上下来,抵着鼻尖闷咳了两声。
这条暗道口被一个衣柜遮挡了,魏祁推开的手迟疑了一下。
孩子的哭声还在,说明人应该还没事。
衣柜被大力推开,血腥味扑面而来,一个女人**的半躺在地上,屋子里孩子啼哭声不止,脐带还没来得及剪断便被女人紧抱在怀里,羊水混着鲜血黏黏腻腻的顺着床沿流淌而下。
这女人是一个寡妇。
此刻这个女人目光呆滞,挥舞斧头近乎疯癫,离她最近的一个疴人被砍断了半个头颅,头皮相连着半个头盖骨当啷在脸侧,却没溅出一滴血。
这个疴人踉跄了一下,然后毫无知觉般的继续向女人走去,枯树枝般的手一把钳住女人的脚踝,大力的向门口拖拽。
破烂的门槛处半截横在外面的木杈直直地插入女人腹中,鲜血喷溅而出,女人仍死死地抱着怀中啼哭地婴儿,护住婴儿地头部,按在怀里。
疴人似乎是感受到了阻力,更加大力地拉扯,鲜血顺着女人地唇角蜿蜒而下。
魏祁冲了出来,一把扯断脐带,接过女人怀里的婴儿。
女人虚弱的转动眼珠,当看清是魏祁时,一直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她张口想说着什么,却被翻涌上来的鲜血呛得直咳。
剑光一现。
郑逸斩断了疴人的头颅。
但
郑逸一瞬间有些呆滞。
头颅滚到墙角,原本雾白的眼球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眼眶。
剩下的躯体仍然拖着女人向前行走,丝毫未见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