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如是观以袖掩面,轻咳几声。这会儿他那副遮掩异色的眼镜已滑至鼻梁下,几乎挡不住什么,于是那双异于千万人的眼无阻无障地望住常百乐,又掩于碎发阴影后,落寞非常。
常百乐不由得心头跃空,暗道:他不是看不见么?
“咳咳……”如是观又轻咳,将常百乐思绪尽勾去了,自然也顾不上思研什么真情假意。他靠伏在常百乐肩头,几缕碎发为气息所动,挠在常百乐侧颊,逼他转头来看。
常百乐想起如是观曾在街头唱的故事里头有一出书生遇女鬼,月下墙下夜色逼人,佳人姿容却耀若明珠,纵是白骨之身,亦楚楚动人。
书生一时色授魂与,想必也情有可原。
常百乐往后缩了缩,这榻上却是如是观的地盘,他哪儿也躲不去,还被抓住了尾巴,一动不敢动。
“那爷如何想?”
如是观伏在常百乐肩头,抬睫时,恰有青丝垂落,牵在常百乐手背,如片羽勾挠,缠作心头痒意,“你曾说人族之中独最喜欢我,可还作数?”
常百乐已顾不上什么面红似酡,慌慌张推开如是观肩膀,从榻上挑起,连撞翻了案上空碗也管不及,仓皇从窗口逃了去,“我、我肚子饿了,我去找东西吃!”
见那尾巴尖儿都从窗口没了去,听铃声动静,常百乐应当是慌不择路地奔远了。如是观拉起被褥,将散发拨至一侧,轻笑道:“小样,还是太嫩。”
他倒进床榻里,被褥拉过肩头,八风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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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的千毒谷……格外险恶些。常百乐分不出那簌簌的动静是风吹竹动还是虫行蛇走,总被吓得一惊一乍。
莫名其妙落荒而逃,常百乐满肚子窝囊气,溜达到了山门口。
远见门口好大动静,常百乐忍不住探头去凑热闹,只见凌月仗剑者高声道:“虚极宗白氓氓,求见怀谷主!”
白氓氓?常百乐自然记得他,岂是传奇二字了得,但他不是去了虚极宗修无情道么,半夜跑来千毒谷是要做什么?
千毒谷弟子将其拦在门外,常百乐藏身在石墩子后边没敢冒头,但耳朵始终对着那边听动静。
好半晌,怀千漱终于现身,冷眼看着山门外的白氓氓,“小孩,我听过你的名字,你来我千毒谷所求何事,付得起价码吗?”
白氓氓拜于千毒谷前,高声道:“我心上人为五朱蝎所蛰,已昏沉数日。听闻此物出自千毒谷,想千毒谷中必定有解法,望谷主开恩!”
怀千漱变了脸色,招手,“她人呢,带来我看看。”
白氓氓匆匆忙下山,不久怀抱晚棠又至。怀千漱为晚棠把脉,冷笑道:“合欢修士?”
白氓氓连忙道:“晚棠虽是合欢宗修士,但向来不负道义,未曾行……”
“回去吧,千毒谷帮不了你。”怀千漱摆摆手,领着诸弟子走了,毫不留情。
看白氓氓满面凄然,常百乐于心不忍,到底还是现身了。
“你……你是先前那虎妖?”白氓氓惊道,“你怎在此地?”
“路过。”常百乐看向晚棠,不忍道,“她怎么了?”
白氓氓悲叹道:“前些日子我与晚棠在西南游历,不慎被毒蝎所伤,药石无救,这才想到来千毒谷……但今日看来,千毒谷也帮不了我们,难道这就是我与晚棠的命数吗?”
“非也非也。”
这声音来得意外,常百乐扭头看,如是观竟出现在此,不过看着才起身,头发还披散未束。
如是观摇头叹道:“少侠可知,五朱蝎是个什么玩意?”
白氓氓摇摇头。
“唉,唉,木头啊!”如是观背手踱步,恨铁不成钢道,“这东西本就是合欢宗用得多,晚棠还能被它放倒不成?不过逗逗你罢了,你个木头!”
白氓氓被他骂得愣了,不明所以,“大、大师,你的意思是?”
如是观招他附耳来,与他私语几句,竟叫白氓氓面红耳热,大叫道:“这、这怎么好!”
如是观简直失语,“只是推拿经络,又不是让你行什么越礼之事,叫什么叫。到时候晚棠姑娘转醒,要知道你蹉跎三日都未能解毒性,岂不要同你置气么?”
白氓氓:“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
如是观掸掸手,“快带着晚棠姑娘回去吧,若当真惹得人家生气,再来千毒谷找大夫也不迟。”
白氓氓赶忙拜谢,抱着晚棠姑娘离开千毒谷山门。
常百乐:“这毒是要如何才能解?”
如是观:“爷想知道?”
常百乐拿尾巴掸他,“不想了!”
他伸手牵住如是观发梢,勾在指尖,打着卷儿缠玩,松手时发梢在半空打晃,又忍不住抬爪拍了上去。
按在了如是观臂侧。
他垂首盯着自己腕上烁光的铜珠,片刻出神,又被如是观轻声唤回。如是观任由他作弄,只轻声道:“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呢?”
常百乐甩甩手,转身望着山门外夜沉不见道的群山,那儿有条曲折小径,他们打从此道来,白氓氓与晚棠也从此道去。
他忽然道:“你说人族的情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什么我总看不明白呢?”
如是观:“你看都看不清,就敢信人间自有真情在?”
常百乐踹他,“说的什么话,听着好讨厌。”
“是我失言。”如是观失笑,叼上烟杆,往附近石墩子一坐,拢了拢肩上披袍,“真情就好似镜花水月一般,盈满则亏,不得长久。但我倒得改改说法,镜中花、水中月也未必是假,大火烧过,即便来年新春,也残有余灰。人世间的情意都是夜火般烧过便熄的东西,却也真真切切亮过那么一回。”
这话说时,夜里月风飘摇,有片叶迷了路,不慎栽进如是观怀中。
常百乐抬手捻住残叶一片,双指搓过,便生燎燎星火。
他指尖遭了烫,急吼吼收手,把火叶抛在地上连踩数下,“好烫……我不喜欢。”
如是观拢住常百乐指尖,灵力如清流般将热意席卷,他捧着常百乐双手,垂目道:“情与欲都是这样的东西,如溺肺腑,如火烧身,爷若是当真不喜欢,就此抽身也还来得及。”
常百乐:“我更不喜欢你这论调,岂不是存心将我往外推么,你这家伙又把小爷当什么?”
如是观却放缓了声音,逐字而顿,“扼喉之涛、起火之薪。”
常百乐难得有欲前又止的时候,想使使性子,人家都没抬眼正看他,着实有些无计可施了。
他摘了那副碍事的眼镜走,弯身去在如是观脑门啃了口,留了道浅印,自己却也撞得七荤八素,捂着鼻头暗暗吃痛。
“我最讨厌、最讨厌你心口不一,还装模作样要当什么过来人,以为谁都要听你的劝。”常百乐一爪按在如是观脑门上,“小爷我要做什么、中意什么,哪是你管得着的?若是你还这样不知好歹,我便把你叼回山头去,任你如何也没得跑了。”
如是观起先被常百乐那一口咬得愣了,竟失态几分,但闻听常百乐这话,又不由得笑道:“哎哟,爷这是要去当山大王?抓我做压寨夫人么?”
常百乐竟还正儿八经想了想,道:“那也不错。”
“也成。”如是观展怀,见常百乐不解风情,便自个倾身去抱住常百乐腰身,“我很好养活,还能赚钱呢。”
常百乐却惆怅起来,“那阳痿还有得治不?大夫都放弃了,再不行请别人看看呢?”
难得老老实实给摸片刻,转头又说起这种话来,果真是头号不解风情的。如是观暗自嗟叹,手已捏起尾巴来。
见常百乐竟是真心实意在替他愁,如是观着实不忍,只得解释道:“方才我称情似火烧,你且记得这说法。诸求诸欲皆煎熬,肾火自然也如此。但我五识皆断,魂魄躯体本就靠一线法尘相系,自然不如旁人七情六欲通畅,所以大夫才这样诊我。爷可听明白了?”
常百乐眨眨眼,竟是有些困了,点头又摇头,想必脑袋也不大灵,没听懂多少。
看来这帽子是难摘了。如是观叹口气,搂着常百乐尾巴不撒手,权当安慰。
“倘若当真病着也无妨。”常百乐蹲下身,这便与石墩上的如是观一般高了。他牵着如是观垂发,竟潦草系出个同心结来,不过不成形状,松手还是散了去,“倘若当真没人喜欢你,高低还是有我在的。”
此之谓“同心”。
如是观不禁歇了声,独见月色朗朗,看杀愁中人,到有情人眼中,又是花前月下、娥仙与共。他们之间,倒说不出那么纷杂腻歪的话来,未□□俗。
即便如是观再爱避逃,也躲不开烧身之火,何况火从真心来,定也是要烧出一颗真心相报的。
他拱拱手,散漫道:“那便多谢爷照顾,小的可也知足咯。”
常百乐打了个呵欠,拉拉他衣摆,“你回去睡吗?”
如是观:“若是想,陪爷睡野林也是好的。就是当心蜚蠊爬上脸,滋味可不怎么好。”
常百乐吓得悚然,利索非常地逃回屋去,誓不与蜚蠊照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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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