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退休指南 第41章 第 41 章

祖父不肯出面，段青衣只能退而求其次派人去邀父亲到场，已经命人准备酒菜，也对晏大人和大监承诺，会郑重引荐，事情断然不能没头没尾。

暮色初临，烛灯次第点亮，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厅内，紫檀木雕花屏风展开。

段父坐在主位，一袭玄色云纹锦袍，腰间玉带上悬挂着金鱼袋，时不时看向厅外。

桌上摆着琥珀色的蜜饯梅子、玛瑙般的樱桃煎、翡翠色的薄荷膏，婢女们还在陆续送上热菜，鲫鱼鲜美汤汁浓白，肘子色泽浓郁，肥美糯滑。

段青衣引着晏家主和大监踏入厅内，先前互相都已见过，便免去引荐，互相客套寒暄几句，由段青衣亲自执壶斟酒。

酒壶是琉璃材质，壶身雕刻着缠枝葡萄，倾倒而出的酒液殷红如血。

“此酒乃是西域引进而来的葡萄酒，用冰镇过，最适宜盛夏炎热天气。”

段父脸上堆满笑容：“贵客远道而来，寒舍蓬荜生辉，犬子蒙教，仓促治具，恐有怠慢，还望海涵。”

晏家主和大监举起琉璃盏：“段兄客气了，青衣性情谦逊，才思敏捷，于我助益良多。”

几轮推杯换盏后，段父面上稍显微醺：“还不知青衣在晏兄府上担任何职？”

晏家主与大监对视一眼，斟酌道：“令郎深谋远虑，因此在府上暂居管家一职，实则为府上幕僚。”说完，抿一口葡萄酒，侧目盯着段父的反应。

他表现出的醉态倒像是真的一般，晏家主还在猜测，段父或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据他这几日听闻，段老爷子只剩这么一个儿子还活着，其余那些，早年间陆续死于非命或感染重疾，都死了，让他如何能相信，这唯一剩下的段父，会真如他表现出来的一样蠢笨。

藏锋守拙，也装得差不多了。

段父浑身都是酒气，脖子上的青筋充血膨胀，眼皮耷拉着，撑着桌子站起身，摇摇晃晃了两下，口中含糊不清的问道：“管家？我就……就知道，他啊……成不了大事……”

说话都磕磕绊绊，显然醉的不轻。

段青衣没饮几口酒，闻言面色一沉：“父亲醉了，我先送他回去休息，别的事还是改日再谈吧。”

大监酒杯里也还是满的，一口未动，还不到吃喝享乐的时候，他没有心情放松。

“段先生，咱们目前的形势耽搁不得，还望你早日与家里人沟通清楚，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段青衣虚虚将段父搀扶起来，任由他东歪西倒地站不稳，回到房间的路上，故意绕着家仆婢女多的地方走，看他丑态毕露。

将人往屋里一扔就不管了，转身关上门，吩咐外面的婢女：“父亲醉酒躺下睡了，勿来打扰。”

他不在乎遭受冷眼，这么多年不被重视已经习惯了，母亲自幼便在他耳边提醒，叫他要谦让低调，不可在人前出风头，也不可在家中与长辈弟兄们起争执，无论是谁的错，都要主动认错，府上才能有他们一席之地。

这些奴仆的态度他不会计较，待他成为能左右他人命运的人，站在至高无上的顶峰，再也不会有人看低他。

傅临川凡事都不愿与姓晏的几人掺和，和姜枣把院门一关，也乐得清静。

遗憾的是，在段家没有人听墙角，他不能再找借口与姜枣同榻而睡了。

墙角的贵妃榻宽敞柔软，姜枣把短剑立在身旁，侧身背对着傅临川，一时有些睡不着，不远处榻上的人辗转反侧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你睡了吗？”傅临川抬起身，探头看向窗边的贵妃榻。

“没有。”隔了几息，姜枣轻轻开口。

傅临川在黑暗中想要捕捉她的轮廓：“你在想什么？”

不等听见回答，‘噗嗤’一声先笑出来：“难不成你也不习惯身边空着？”

抬手拍了拍身旁：“回来睡。”

姜枣深吸口气，重重闭上眼睛不搭理他。

傅临川还在闹，哼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想要吵得她妥协。

姜枣随手抄起头顶案桌上的一张宣纸团成纸团，精准无误掷过去。

一声细小的“咚”。

傅临川闭上嘴，揉着额角躺下。

段青衣不愿将事情告诉给父亲，心底知道他毫无用处，即便知道也做不了主，再次去给祖父问安，被管家拦在院中。

正午太阳炙热，段青衣抬手擦掉额上的汗水，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一炷香后，再次上前。

“祖父可是不愿见我？”

管家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回道：“老爷正在午睡，青衣公子若是不想等了，就先回吧。”

段青衣不怕等，他知道是祖父故意让他在院中烈日下候着。

扬起一抹温厚的笑：“没事，既然祖父还在午睡，那我就站在这里等，待祖父休息好了，我再问安。”

管家眉头都没皱一下，站在廊下垂眸不言。

烈日如火般炙烤着大地，仿佛要将他融化在热浪中，没有一丝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叫人窒息的沉闷，衣衫紧贴着皮肤，额上汗如雨下，眼睛被汗水刺痛，段青衣的面颊被晒红，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每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一团灼热的火苗，喉间干燥，呼吸急促。

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管家动了，慢步走入屋内，再出来时，说道：“老爷请公子进屋说话。”

段青衣深喘一口气，抬手将额间和脸上的汗珠擦掉，整理一下贴在身上的衣衫，脖颈处也是汗湿的。

屋内阴凉，桌上摆着一盘汁水充沛的瓜果，祖父躺在摇椅上，手上端着一本书册，身边是低眉垂眼执扇的家仆，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样子。

果然。

段青衣喉结滑动了下，克制着情绪，压下心底的自嘲，表面上一副关切孺慕的样子，丝毫不提方才在院中顶着烈日站着的事情。

颤着手斟满茶，递到祖父面前。

段家祖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直白道：“说吧，找我何事？”

手上一抖，茶水溢出来，段青衣不动声色收回手。

有些话，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段家祖父没心情和他兜圈子，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离家多年能好模好样的回来，那是你的本事，至于你带回来的客人，还是先前那句话，远道而来都是客，尽地主之谊可以，别的，就不要想了。”

说罢，抬了抬手：“你也不用再绕弯子，你们从都城来，虽然隔着几百里地，那边的情况我也了解几分，虽然猜不到你们在打什么主意，劝你们打消，趁早歇了。”

再次说完，端起茶来抿一口：“看在你是段家子孙的份上，尚且能保你们安然。”

说完，也不理会段青衣，自顾自喝茶乘凉。

祖父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话没必要再说出口，段青衣大热的天，出了一身冷汗，手心发凉，他拿不准祖父都知道多少，他们谋划的事不能有半点闪失，在都城，已经差点前功尽弃。

段青衣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却毫无情绪，像是拓印下来的一样。

浑浑噩噩回去向晏大人和大监转述，气氛一瞬间沉默下来。

晏家主频频看向大监，心底有点慌，目前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只剩两条路能走，闯一回或是就此偃旗息鼓。

“大监，要不然……”退缩的话还没说出口，迎上冰冷晦暗的眼睛，余下的话重新咽回去。

大监眼底暗沉，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复杂的光微微一闪，很快就消逝无踪。

“那您看……目前该怎么办？”晏家主做不了主，一个傅临川就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好在傅旭没什么存在感。

“青衣先生，麻烦你再约见一次令尊。”

不到万不得已，段青衣不愿将此事告诉父亲，如今的情形，也由不得他再多说什么，大监的意思很明显。

段父再次坐在圆桌前，面对着一桌的珍馐佳肴毫无胃口，甚至有些战战兢兢。

端起茶喝一口，目光在几人身上犹疑，最后落在段青衣身上。

“青衣，赶快照顾客人用膳。”

大监未动筷子，晏家主眉眼间掩不住的倦色：“段兄，如今咱们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青衣毕竟是小辈，有的事，还需你给拿个主意。”

段父呼吸一紧：“什么事？”

晏家主与大监对视一眼，心如明镜，略带鄙夷，先前知道段父是个拎不起来的，没成想如此经不得事，还什么话都没说，就打起退堂鼓。

“我等从都城而来，旬日前，听闻帝躯一病不起，朝堂风云诡谲，许多旧臣多遭贬谪，禁宫竟成囚笼，六部朝臣皆不得出…”晏家主娓娓道来。

刚听个开头，段父面色已经开始发白，强自镇定接着把话听完。

“朝廷昏聩，民不聊生，宠信奸佞，江山倾覆，岂能坐视不理？如今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兵权在握，时势造英雄，他日丰功伟业既成，我等皆是从龙之臣！封侯拜相！名垂青史！”

一番肺腑发言感天动地，晏家主说到激动处，站起身描摹着想象中的恢宏壮丽。

话音落下，静的落针可闻。

段父弱弱提一句：“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