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待客熟稔,殷勤沏茶招待他。因少见外乡客,又觉他一身打扮稀奇,便天南海北问起来。
他也不烦,跟她讲遥远的江南水乡,云雾缭绕的齐云山,太素宫里的紫阳派;说起紫阳剑术精妙绝伦,剑气一荡,满山花凋叶落……
等到天黑,陈太婆仍未还家。
原来陈玉镜父亲今年春天进京会试,一去半年,杳无音信。陈太婆又上襄阳找州官打听。
老佣人唤陈玉镜吃饭,白愁尽不便再留,于是辞行。小姑娘追出门来,问他:“紫阳剑术当真那么厉害?”他点头。小姑娘歪头道:“那你耍给我看,若当真厉害,我就信你。”
白愁尽无奈一笑,望见堂前果实累累的柿子树,问她:“你想吃柿子吗?”
陈玉镜不明所以,点了点头,便见白愁尽如仙人般腾空而起,青剑出鞘,远远向树巅一划;凌空跨步,瞬息抵达她面前。
青光一闪,刺得她闭眼。
待她睁眼,一抹剑尖随风而至,却在她眉心一寸前戛然而止。剑尖缓缓下移,在她垂眸可见之处,一只鲜红柿子端立于剑刃上,薄薄剑刃,闪着星光。
她满脸涨红,许久才从惊吓中回神,伸手将柿子从剑刃取下。翻过柿子察看,染霜的一层皮,竟没被利剑割破分毫。
她捧住柿子,笑得眉眼弯弯,从此信他所言。
第二日清晨,白愁尽如约而至,会见了陈太婆。陈太婆听到他要剿匪,虽然欣喜,却不愿冒险。他单枪匹马而来,武功再高,又怎能以一敌百?客气送他出门,临别之语,既是警告也是驱赶,劝他别惹山贼,更别牵连陈家庄。
正当白愁尽失望而归,走到杜鹃坡时,陈玉镜却偷偷追了过来。她请他留下,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自己会帮助他。
白愁尽不信小姑娘微力,可望着她双眼,脚下怎么也走不动。
他守在杜鹃坡上,每夜秉烛,向结束劳作的村民讲述另一个江湖世界。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是门派的担当,侠客的意义。
阿镜找来的人越来越多。杜鹃坡上的灯笼,从他手里的一盏,渐渐变成十盏、二十盏……终于,灯火满坡,像柿子树上结满了红柿。
阿镜是最认真的听客。许多时候,白愁尽陷入恍惚,仿佛自己不在对村民讲故事,而只对阿镜一人讲。她的目光,像烈日射在自己脸膛。
他总默默跟在阿镜身后,一夜一夜,凝望她的影子,直至家门。有一次,陈太婆发现了他,悄然走来,语重心长提点他:剿匪不靠口头言,只有落到实处的胜利,才能真正打动人心。
此后三天,白愁尽消失不见。
他暗中前往韦家沟,与韦平沙、孟百泉商讨如何剿匪。三人决定,夜袭山寨,先杀几个守山之贼。师兄弟三人避开石阶,从另一侧攀山,借力树藤施轻功爬上。摸进山寨,杀掉十个山贼。
韦平沙将山贼头颅砍下,作为证物,带回陈家庄。
十只血淋淋头颅,高挂在入山口,向山贼示威。白愁尽心觉残忍,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可事情顺利发展起来。穷凶极恶的山贼,原来并非不可战胜,陈家庄燃起希望,剿匪之战一触即发。
师兄弟三人,住进陈家祖屋。大战前夜,白愁尽梦中惊醒,却发现佩剑无踪。听到古井旁,传来流水声。他披衣而出,看见月光下阿镜用白手帕认真洗剑。
她坐在井沿,半边青丝如瀑,长长遮住肩膀、手臂;左手把住剑柄,右手擦拭利剑。剑身反射月光,在她侧脸一颤一颤。
白愁尽悄然走近,为她披上外衣。她一抬眸,才知她哭了。
她说:“无论成败,你都……你们都要活着回来。”
原来小姑娘在担心乡亲,害怕这一战失去亲人——白愁尽望着她眼睛,发誓道:“我决不让任何一个陈家人死在我前头。”
阿镜欲言又止,洗净了剑,交到白愁尽手里。白愁尽捧着春雷剑,在她放手那刻,突然握住了她。井水阴寒,她的手果然是冰的。
“此剑赠你防身。若他日走投无路,携剑东行,去齐云山紫霄峰太素宫,吾师必护你周全。”
他转身,从祠堂一尊武神塑像手里拔出一柄红缨锈枪,夜凉如水,负枪独上伏龙悬崖。心头烧着阿镜点燃的火,不知后退,杀得山贼血肉翻飞……
最惊险一刻,是他压在山大王身上,正提枪|刺他心脏,突然听到背后阿镜在呼喊他。阿镜怎会上山?山贼还没杀光,她有危险!
他一晃神,那山大王夺枪而起,一手掐住他脖子,一手刺向他胸口。阿镜目睹这一幕,急奔而来,却摔下山坡。
他发了狠,一脚踹翻山大王,持枪将他躯干捅得血肉模糊。而后在坡下寻到昏迷的阿镜,将她抱回了村庄。
大胜之夜,他留在陈家祖屋,吃过饭,却仍觉恍惚。
这阵子淡忘的师门嘱托,渐渐浮上心头,他肩负着一门六十余人,做不了谁家丈夫。日出那刻,他又变回紫霄峰上清心寡欲的修道弟子,与韦、孟两位师弟悄然离开陈家祖屋。
十八口古井、四十四棵杨树,与阿镜一起,永远留在了白愁尽身后。
师兄弟三人,在韦家沟桑大娘家里藏下。剿灭伏龙山贼本是好事,可初衷——钱财,却没落在他们手上。抹不开“大侠”面子,山贼库房分文未取,亦不敢向陈家庄张口。
未曾想有朝一日,侠名竟成负担。
白愁尽询问他处山贼窝点,此时韦平沙却掏出一封师父的亲笔密信。信上泣言,一寨之财只可救眼前水火,紫阳派若想发扬光大,还需开辟财源,盼他们留在伏龙山中,取匪而代,劫富济贫。
白愁尽顿感五雷轰顶——“劫富济贫”本济他人,才称为侠义;济自己,已属假公济私,违背侠义。如今连侠身也要弃绝,去当那山贼……太荒唐。
韦平沙见白愁尽不愿,相劝道:“若师门能引领江湖、发扬正道,我等下地狱又有何妨?师兄,难道你放不下‘大侠’虚名?”
孟百泉亦道:“师兄,侠义虽重,可师恩更重!太素宫收留教养之恩,我们终于有机会报答,何以踟蹰不前?我情愿背负千古骂名,脏一己之身,换师门光耀天下!”
终于,白愁尽被说动,却提出三条规则,令师弟发誓遵守。
一财不可尽夺,须留一半供人苟活;二不可杀生;三不可奸|淫。
师兄弟三人在关公庙前歃血为盟,从此落草为寇。很快,紫霄峰又遣送而来十几名师兄弟。伏龙寨被烧光的草皮上,一夜春风,长出新草。
起初,三条寨规人人恪守。紫阳派的弟子们,只是将道袍换成贼衣,心却还是那颗侠心。为了师门,忍辱负重,人人自傲伟大。
每日五更,起床练功,一如紫霄峰岁月。所劫钱财无一人中饱私囊,九分送回师门,一分留下果腹。
世道艰苦,韦家沟一些穷困潦倒的人家为求活路,投靠而来,伏龙寨山匪日渐壮大。村民出身者与门派出身者习性迥然不同,常有人不守寨规,偷藏财物,因数目不大,白愁尽念及韦师弟面子,不曾多言。
然而好景不长,一场旱灾,打乱了一切。韦家沟与陈家庄为争水源大打出手,村民死伤众多,韦平沙心痛不已,暗率韦氏山匪下山,对陈家庄打击报复。
白愁尽发觉此事,第一次大怒,棍罚做恶的韦氏山匪,将几人驱逐出寨。韦平沙冷眼看完杀鸡儆猴的一幕,对师兄道:“陈家庄杀我乡亲,我为何报复不得?只因我是紫阳派弟子,要做高风亮节的大侠,便忘记自己是韦家沟孩子?”
白愁尽怒道:“生计之争,有何对错?以血还血,天经地义。你们却做了什么?打人、勒索、强|暴!三条寨规,犯者不得好死,可还记得?我留他们一命,已给足你面子。”
便是这一番话,在韦平沙心中种下计谋。
一年后,山下传来陈玉镜要出嫁的消息。伏龙寨中,除却三个当家,没人见过陈玉镜,却人人都知陈玉镜。只因白愁尽闲时爱画丹青,一日忘记关窗,大风将画纸吹往四面八方,山匪们拾起一看,都是同一女子。白愁尽从此再没画过。
那一夜,他烧光所有画像,决定忘记陈玉镜。可山匪们却将她扭送到自己眼前,三年不见,重逢却如此难堪。
他蒙着脸,静听陈玉镜斥骂。听到她说,要让自己来杀自己。一边痛,一边爽。
就让她心中的英雄永远辉煌——他撒了谎,告诉陈玉镜,白愁尽三人早已死在自己设下的陷阱中。
她看到尸体,终于崩溃大哭。白愁尽命人将她送回陈家,三日后,她按时出嫁。
那天是九月初九,枫叶很红,一如他来时那个深秋。柿子熟了——不知她有没有吃院里那棵老树结出的柿子。
他喝一整天酒,人事不省。醒来时天已经黑,他躺在床上,一翻身碰到女人绵软的胸脯,看见烛光中被蒙住双眼、一身红嫁衣的陈玉镜。
他惊吓不已,冲出房门,却被守在门外的韦平沙阻拦。
他强令韦平沙将阿镜送回家,韦平沙却反问:“眼睁睁看心爱之人嫁做他妇,与其他男人水乳交融、生儿育女,大哥当真舍得?”
“她有她的人生。”
白愁尽撂下此言,抱起陈玉镜便往山下走去,却在半山腰撞见来寻新娘的夫家人。他们大骂二人奸夫淫|妇,扬言要将陈玉镜带回襄阳浸猪笼。
百口莫辩,无奈之下,白愁尽杀人灭口。这残忍一幕,恰被醒转的陈玉镜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敢再送她回家,怕她面对无尽污言秽语。纠结之后,又将她抱回山寨,欲传信陈太婆商议阿镜去处。
第二日,下山打听的山匪传来消息,说夫家深感蒙羞已取消婚约,陈家亦不要被山匪玷污的孩子。其实只要细想,便可察觉其中端倪,可不知为何,白愁尽却深信不疑。
韦平沙添一把火:“她若回家,人人戳她脊梁骨,骂她娼妇;她跟着你,吃香喝辣,又受疼爱,享福不尽。”
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白愁尽灌下烈酒,走进房中……将陈玉镜,强迫了。
清晨,他舒舒服服醒来,被衣衫凌乱的陈玉镜含恨瞪住。蒙眼的黑布,被她紧紧捏在手心,那只曾为他洗剑的右手,颤抖不停。
他知道,白愁尽此刻,真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