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情义录 第16章 第十六章

女人走路时如青蛇扭动，在漆黑的堂屋中转了一圈，眼睛闪着精光扫视过每个乞丐的脸，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幽幽开口：“宋小姐，您在吗？宋阁主他到处在找你呢，你这孩子，怎么还不出来呢？”

宋红萼心中一动，欣喜对阿三说：“我爹来找我啦，我爹来找我啦！”刚要起身，便被阿三按了回去。

阿三捂住她嘴巴，低声说：“是坏人！阿雕讲过了，只有他才能来带你走，其他来找你的，都是想害你的坏人。”

宋红萼心道：他才是想害我的坏人呢，他可是要把我带去徽州杀的，谁能有他坏啊！

蛇女继续环视堂屋，边走边说：

“宋小姐，您还在犹豫什么呀？你爹他都急死啦，一听说你被歹人劫持了，马上就要赶去徽州呢。可惜啊，刚出扬州就急火攻心病倒了，到处托人来救你。如今救兵到了，你怎么却躲起来了呢？你爹娘都在眼巴巴等你回家呀，乖孩子，快出来吧，姐姐带你去找爹娘团聚呀……”

宋红萼被勾出一直隐忍的委屈，听着听着便泪眼模糊。这是她第一次独自离家这么久，十天却长似一年半载。阿三感到手背上沾染热泪，惊讶地移开手，发现宋红萼在轻轻抽泣。

他手里握着阿雕给的匕首，威胁着她的生命，可以让她乖乖听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阿雕要这样做，可他相信阿雕，于是再一次耐心向她解释：

“你和阿雕遇到的癞头老丐，跟我们这些乞丐，不是一伙的。我认识他，他们这帮黑|道的人，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什么恶事都干的。他跟阿雕不一样，他找乞丐帮忙做事，有时候会杀人灭口，我有一个朋友就这样死的！可是阿雕找我们做事，给钱给吃的，很讲信义，连我身上这件棉衣也是他给的。”

宋红萼眼巴巴看着他：“可我想爹娘了。”

阿三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安慰道：“阿雕他会把你送回爹娘身边的。”

宋红萼摇头说：“他不会的，他要把我带到徽州，等我吃到了徽州石鸡，他就要把我杀掉了，我再也没机会见到我爹娘了。”

阿三道：“不会的。阿雕要杀人，马上就杀了，不会等这么久。”

宋红萼歪头看他，似乎有些被说动了。可是下一刻，她便用力推开了阿三，大叫着冲向了蛇女。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蛇女眼睛一亮，连忙出手将她控在身边，缠绕在她颈上的黑色蛇头盯着宋红萼，吐出了鲜红的信子。

她妖娆的手指在宋红萼脸上打转儿，温柔道：“好孩子，姐姐就知道，你不忍心让爹娘等你太久的。”

她牵着宋红萼踏出土地庙，回身向算盘男使了个眼色。

满屋乞丐皆不知，片刻之前的美丽烟花，竟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烟火。

“怎么办呢？你们看到的太多了。”

算盘男拨弄着一颗颗冰凉的铁算珠，漫不经心问道。

一个疯乞丐扑上来抢他的算盘，嘴里说着“好玩儿好玩儿”，其他乞丐都不敢吭声，悄悄观望着。

只见算盘男取下两颗算珠，在疯乞丐眼前晃荡，微笑着问：“想要吗？”

疯乞丐连连点头。

“那我就送给你呀。”

他掐住疯乞丐脖子，将两颗铁算珠重重压进疯乞丐的眼睛，疯乞丐霎时惨叫连连，倒地抽搐起来。血糊糊的白眼球蹦到地上，裹满了土渣。

算盘男狰笑着问：

“还有谁，想要算盘吗？”

·

夜修罗赶到土地庙时，夜风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听见乌鸦在上空盘旋，哇哇嘶叫，是等待饱餐的喜悦。

月亮被乌云遮住，漆黑的堂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声声微弱的呻吟打在耳边，他循着呻吟，走近了那些乞丐。

“阿三，阿三，你在吗？”

角落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衣袖。

“阿雕……我在这儿……”

夜修罗连忙回身，将他抱进怀里。乌云散开，月光照在了阿三脸上，他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大得出奇，深深塞进了两颗冰凉的铁算珠。黑的白的红的黏浆——残缺的眼珠，挂在他稚嫩的脸颊上。

夜修罗说不出话，阿三紧紧抓住他臂膀，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对不起阿雕……那位小姐……被他们带走啦……”

他擦着阿三脸上的血，轻道：“没关系。”下一刻，他静静问出三个字,“谁干的？”

“我不认识他们……一个女的，身上盘着条大蛇……一个男的，拿着一只铁算盘……他怕我们看见他们的去向，或是偷偷跟踪吧……就把我们的眼睛都弄瞎了……”

夜修罗问：“还疼吗？”

阿三道：“疼。”

夜修罗脱下外衣，垫到地上，扶阿三躺下去；轻抚他头顶，露出一个他看不见的微笑。

“等我回来。”

一转身，阿雕消失，只剩夜修罗的狠厉。

这一晚，还很长。

·

通闻茶坊里的小伙计没想到四更天了还有客人来喝茶。

他进来只问：“身缠大蛇的女人，手持铁算盘的男人，缺牙的癞头老丐——贼窝在哪里。”

小伙计不知，瞧他脸色阴沉甚为可怖，忙去后院叫醒说书人。

说书人传话：“听夜书，得配好茶，一两金子一壶茶。”

他说：“赊账。今夜天亮前，必定还账。”

说书人不肯。他报上名号。

未几，说书人衣冠不整地跑进茶厅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说书。

“话……话说淮南黑|道里，有几号颇为心狠手辣的人物，可谓是无恶不作、恶贯满盈，因其毫无江湖道义，在黑白两道都臭名昭著。其中两个，就是您方才提到的，毒蛇娘子和铁算盘。这两人行踪不定，流窜作案，是没有贼窝的。至于那癞头老丐嘛，倒真是庐州本地人。

“庐州鬼宅，虽名为鬼宅，闹鬼之事却是假的。它厉害之处，在于整座府邸都布满了机关暗器，是几百年前被精心改造出的。未经允许进了鬼宅的人，自然都死在了无处不在的机关之下。那没牙的癞头老丐，自称长孙家仆，世代都是这座府邸的守门人。可主人一直没回来过，倒教他鸠占鹊巢了。

“从前没听说，毒蛇娘子和铁算盘同这癞头老丐有交情啊……如果这三人混到了一起，贼窝自然是庐州鬼宅了！”

夜修罗离开了。

一两金子一壶的茶，由热变冷，从头到尾没被碰过。

·

敲门，一轻一重，才是自己人。

癞头老丐为毒蛇娘子开了门，像老熟人一样跟宋红萼打招呼，宋红萼却不认得他。

毒蛇娘子领着她进入一间客房，吩咐癞头老丐烧热水，扔掉她脏兮兮的乞丐服，将一身干净的衣裳放到澡桶旁。

“好孩子，先洗洗干净再去见爹娘，免得爹娘看了心疼。”

随即便离开客房，与癞头老丐在走廊里接头。

“那农夫什么来头？咱们找的打手呢？”

“要命了，是夜修罗！”

毒蛇娘子吓了一跳，很快又冷静下来。

“夜修罗挟持太傅阁千金……这么说，他是要杀她呀？”

“可不是么！抢了夜修罗要杀的人，这下麻烦大了。”

“怕什么？都晓得夜修罗是公道人，只杀取命帖上那个倒霉鬼，不是滥杀的主儿。咱们跟他谈谈条件，等太傅阁的赎金一到手，就把这抖花子还给他杀。一笔买卖两头赚，我不信他不心动。”

癞头老丐冷笑道：“夜修罗，公道人？你到后面院子去看看，那些打手的尸体还晾在那儿呢，我一副老骨头收都收拾不过来。”

“那就别管他。速战速决，直接割一只耳朵跟绑架信一块儿送到太傅阁去，就以……夜修罗的名义！钱一到手，通知夜修罗来接抖花子，也算没得罪他。”

癞头老丐啧啧称奇：“如此一来，咱们可就金蝉脱壳了！钱也拿了，仇也没沾，高明啊。”

二人不禁大笑起来。

这厢宋红萼洗完热澡，换上新衣，舒服得飘飘然然。出门问毒蛇娘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见爹爹呀？”

“不急不急。”

毒蛇娘子牵着她往外院走去，来到假山下的一扇小门前，推着她进了门。

入眼是一条狭窄石梯，两面都是砖墙，只容一人通过。墙上钉着铁链，当做扶手，透着一股子阴森。

宋红萼莫名害怕，想要退出，却被毒蛇娘子半推半搡地押了进去。越往里走，越不对劲，只见两旁开始出现逼仄的小空房，一道道铁栏将空房隔开，原来这是一座地牢！

她们在一面挂满刑具的墙壁前停下。宋红萼当即双膝发软，欲哭无泪。

“这、这是干什么呀……”

毒蛇娘子将她按到刑凳上，走到她身后，贴近她耳边说：“好孩子，别害怕嘛，姐姐不像那夜修罗，不会害你性命的。”

她声音发抖：“那……你们……想干嘛……”

“也就是借一样你身上的东西，送到你爹娘那里，请他们出一点钱，雇我们把你送回去。”

宋红萼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嗨，不就是绑架嘛！吓死我了！”

虽然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区别却太大了。夜修罗可是要杀她，而这帮人只是绑架她，家里交完赎金就平安无事了——这何尝不是一种绝处逢生呢？

小千金捧住毒蛇娘子的手，感激地点点头。

“对了，你要借什么东西啊？”

“你的一只耳朵呀。左耳，还是右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