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尽欢盯着毕白石的眼睛,毕白石也毫不避讳地回望。月尽欢见他眼神坦荡,没有半点躲闪之意,心里不由得信了他几分。
再细想想,月尽欢不曾听燕归尘提起过皆知先生这个名头,毕白石这个名字倒是有些熟悉,燕归尘似乎偶有提起——只是不像静心或者鲁行他们那样正儿八经说的名字,而冠以了一些前缀,如“破事儿一堆的毕石头”这般的称呼。
燕归尘口中的毕石头,或许就是面前这位毕白石?能放肆地用外号称呼,也算一种关系亲近的证明。
月尽欢又想起那本为避母讳而空去所有“白”字的《江湖百晓录》,此细节是她亲眼所见,做不得假。除了自己和燕归尘之外,恐怕也只有那本《江湖百晓录》原先的主人才能得知——别的事情有心人打探之下说不定还能得知,但是这样的细枝末节,除了正主之外,只怕没有别人能发现。
诸多线索汇聚,月尽欢心里对于这毕白石和燕归尘有交情这一点已经信了七八分,只是还有别的疑惑急需解答。
“毕前辈,按照江湖传闻所说,你已数年不曾在江湖上出现了。”月尽欢上下打量着这位久未现身的传奇人物,“不知您这些年去了何处,又为何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黄家的宴席上?”
毕白石并不惊讶于月尽欢会问这样的问题。毕竟皆知先生的过往本就满是传说和谜团,那些对皆知先生的经历有点了解的人有了机会当然会问个明白。
理解归理解,但是毕白石却不是很想多说,只是支吾道:“江湖传闻……说错也错,说不错也不错。”
这话倒像是打机锋似的,让月尽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这就没意思了,知无不言可是您亲口说的吧,结果就拿这样的答案糊弄我们?难道您要食言而肥不成?”
“我的意思是,皆知先生确实没有在江湖上出现。”毕白石解释道,“但是毕白石不过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人物,在江湖上行动毫不起眼,更何况我刻意低调呢。”
毕白石顿了顿,似是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开口详细讲述起来。
“当年百晓门出了些变故,让我不得已诈死脱身。百晓门人如当年的下属如同流星散落,各有去处,连百晓门的情报网也十不存一……事到如今,百晓门已经彻底沦为了江湖逸闻中的昨日传奇,再无重组之望。”毕白石的声音有些唏嘘,当年他在百晓门的事情上花费心血无数,如今百晓门不复存在,他自然不太好受,“我索性也就借着这个机会金盆洗手,隐姓埋名,也得了空闲和自由在江湖上行走。这些年来游玩山水,拜访旧友,躲避过往——原本也是打算找个机会见见你师父的,但是你师父自从十年前就开始变了性子,蹲在竹沥观里再也不出来。而我每每想要去登门拜访的时候又总有杂事缠身,弄得这么多年了也一直未能成行。”
“……按照您的说法,您应该不想再跟江湖事扯上关系了才是,那您又为何要跟黄家沆瀣一气?”这次问话的是王度,问得也是月尽欢疑惑之事。
“沆瀣一气?你这后生说话是真的难听啊。”毕白石翻了个白眼,“你从哪里看出来我跟他们同流合污了的?”
“难道不是吗?”王度难得的有些咄咄逼人,让月尽欢不禁皱眉,这似乎不是他往日里行事的风格,“黄家之人多狡诈,又十分看重今日的宴会。有如此前提,他们却偏偏让您负责那么重要的任务——若不是您以某种方式取信于他们,他们会有如此安排?”
毕白石的脸渐渐冷了下来,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起了桌面。直到此时,他才真的露出了一丝属于江湖传奇的威严。
毕白石含怒开口,语气冰寒:“若不是你是月丫头的护卫,我现在就想把你赶出去。倒不是因为你说话不好听得罪了我,而是你机心太重,心思太多……和你交谈实在无趣。”
“我既然早早申明对你们二人没有坏心,又答应了知无不言,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是,又何必动用这粗劣的激将法?”毕白石的眼睛扫过一旁因气氛紧绷而紧张的月尽欢,强自压下了心中火气,“我只饶你这一次,下不为例。”
王度轻咳一声,他确实是有意咄咄逼人,试图激起毕白石的火气,看看他会不会露出破绽。却不想毕白石这么快就识破了,更是完全没想到毕白石明明看穿了自己的伎俩却还愿意就范,他这显然是看在了月尽欢……不,月尽欢师傅的面子上。
看来这二人之间的交情,也不像毕白石本人轻描淡写所说的那么简单。
毕白石发了一通火,这才解答了王度的问题:“你也说了,黄家多疑。那我倒要反过来问你了,对于多疑之人,我又要如何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获得他们的信任呢?”
也不等王度回答,毕白石就自顾自说了下去:“方法或许有,但是却不值得,甚至若是不小心还会有反效果。而我用的法子很简单:我不需要他们的信任,我只需要将两方的需求和资源放在桌上,再抓住对方的把柄,令其不得不和我合作即可——这一次的合作,本质上是一场交易。”
“所以,黄家必须请我帮忙,而我也成功借用了黄家的力量为我找一样东西。”
“当然,黄家野心勃勃,竟然起了将我收入麾下的想法。”毕白石指了指包厢的门,门外的喧闹声虽然被阻隔了大半,在房间里却依然能清楚听到,“方才黄家大长老黄骋虎的招揽,和我的拒绝,你们应该都听到了。你们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们二人特意作戏吧?”
王度心里倒是觉得作戏也并非不可能,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否则只怕毕白石气急败坏之下就真的要翻脸了。
“再说了,黄家内部早已是一团乱麻。”毕白石啧了一声,“自从十多年前黄家家主出事,二位长老以继家主年幼为由抢夺了黄家大权,又以历练之名将黄澈赶出去,这黄家就注定了不得安生。”
“我不缺钱,名声也早就有了,黄家纵然想将我收入麾下也拿不出合适的价码来。更何况我若是需要势力,只需要登高一呼,建立第二个百晓门易如反掌——我吃拧了不成,非要趟这一滩浑水?”
毕白石越说越来气:“本来想着反正我行事便利,看到故人之后当然要顺手帮一把,哪想到在门口被那姓汤的小王八蛋气了一顿就算了,还得被你这臭小子气一顿……不行,得给你点颜色看看,不然这口气老夫过不去。”
毕白石说着话站起了身子,咬牙切齿地卷着袖子,看起来是准备对王度出手。
月尽欢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毕白石举起的手臂:先前毕白石的功夫她是看到过的,隔空打穴在江湖上人见人怕,毕竟这手段无色无形难以防备,要是他成心要给王度一个教训,那王度必定是要吃苦头的。
“前辈您消消气。”月尽欢拽着毕白石的手不放,“您也别怪我们问东问西,辜负您一片心意。我们毕竟身处黄家的地盘,万事都得小心为上,而您为我们做出的安排又实在是贴心得紧,反让我们觉得惴惴不安,这才多疑了两句,您莫要往心里去。”
毕白石见月尽欢牢牢锁住了自己的手,一时半会儿竟也挣脱不开:到不是说他力气不够,而是这小丫头太过鬼灵精,直接将毕白石的手拢到了她怀里,要是毕白石挣扎得太厉害,难免要碰到些什么。
他堂堂君子,又是月尽欢师傅的朋友,岂能不顾脸面地强行挣脱?只怕月尽欢也是抱着这个打算这才抱住他的手臂的。
不知不觉吃了个暗亏,毕白石有些哭笑不得,心头郁气也消散了大半。
毕白石忍不住打趣起了月尽欢:“这小子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啊,你这么护着?若是我真的对你们有坏心,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话一出口,毕白石只感觉小姑娘身子僵了一瞬,玩笑似乎开的有些大了。
“放开吧,我就逗逗你。”毕白石的眼睛瞥过了一边的王度,王度的手已经伸到刀柄上了——看来这两个人之间还真有点什么。
有意思。
月尽欢缓缓放开毕白石的手,见他确实偃旗息鼓,这才退回到自己的座位。
花了些时间平复因为玩笑而动荡的内心,月尽欢又开口问道:“前辈,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来意的?”
在月尽欢想来,毕白石的安排如此合适,肯定是对自己和王度的来意一清二楚,谁知毕白石的回答却让她大出所料:“来意?我知道你们的来意?”
看着一脸惊诧的月尽欢,毕白石也满脸疑惑:“我前些日子收到了消息,知道你和你师父跟知府走得近,和黄家却没什么往来。但按照我对你师父的了解,他总会被莫名其妙被牵扯到事情里,我就猜你们这次大抵是和知府他们上了一条船,站在了黄家的对立面上。”
“朝廷……算了,木已成舟,而且你师父也不傻,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你师傅向来是个做事直接干脆的人,这次却没有亲身前来,反倒是排了你一个小菜鸟出来,我想他是不是不方便出手,继而想到你们的行为是否需要隐秘——也只有如此,你师父那个引人瞩目的大花灯才不会亲自过来。”
“而我既然遇上了你,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就看你们俩小家伙自己在这里扑腾。所以我顺手调整了一下棋盘,把你们摆放到了更便捷的位置上。”毕白石朝着脚下指了指,“这间房就我们仨,位置偏僻,旁边就是能够通向后院的楼梯。稍后你们要是要出去干什么就尽管去,我只当看不见,若是需要,我也能帮你们遮掩一二。”
月尽欢一听,虽然他的推测与事实略有出入,但阴差阳错之下结果倒也不坏,便不再多言。
趁着月尽欢消化信息的时候,毕白石盘问起了王度。
“小兄弟叫……王度是吧。”
“前辈说的不错。”
“是何职司?”
“这,我不过是一介江湖散人,凑巧……”
“装。”毕白石显然对王度还保留了几分怨气,有些吹胡子瞪眼的,“他的宝贝徒弟,怎么可能放到凑巧认识的江湖散人手里?而且你说话做事一股子捕快的味道,怎么可能是江湖散人?”
“……前辈目光如炬,晚辈其实是侠义阁中人。”王度见遮掩不过,只好说了实话。
这话一出口,王度就看到毕白石如避蛇蝎一般朝后仰去,面露厌恶之色:“侠义阁的鹰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