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阮皎玉从垫子上起身,无声地走出了内室。
小丫子自从知道了小仓村发大水之后,基本就一直在发呆,拼命地想要把心里那一团乱麻理清楚,可她还没有完全退烧,身体也十分疲惫,还没想多一会,意识就陷入了模糊,很快就沉沉睡去。
门口守夜的侍女比小丫子大不了几岁,正迷糊得直点头,见到有人出来,瞬间吓醒了。
她正要张口叫人,却被阮皎玉一个“嘘”的动作定在原地。
“有纸笔吗?”她有些抱歉地轻声问。
侍女点点头,连忙爬起来出去,一会功夫就回来了,将怀中的纸笔墨砚一股脑地放到案上,再一一摆齐。
“多谢你。”阮皎玉说。
侍女还没被“贵人”谢过,不知道怎么答,踟躇片刻,见她已经开始动手磨墨,不便再打扰,便悄悄地退回了门口。
阮皎玉磨完墨,想着朱盈的避而不见,斟酌了很久才借着月光落笔,随后,像是生怕有情绪会追上来似的,笔走龙蛇写得飞快,待到写完,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正要交给侍女,一抬眼,发现对方的头又已经沉沉坠到膝盖上,睡着了。
她垂眸,小心地将砚台压在纸上,重新取了小半张纸,又写了“朱盈亲阅”四个字,将它盖于其上。
做完这些,阮皎玉静静地走到门口,忽然往内室的方向望去。
再看一眼吧。
她想,趁她睡着的时候再看一眼。
她都急切地想要迈步了,心底却忽然冒出了个声音。
——有何意义呢?
对我来说有意义。
她与那声音分辩道:这是我重未想过还能再见的人,为何不能多看一眼?
——如她此番无事,宁愿不再相见。
那声音嘲讽: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呀,你忘了你在载她来的路上是如何祈求的吗?再说,只为了多看那一眼,又不能留在身边,岂不是平白添了更多难平之意?还是说,真不愧是你,总能想法子让自己过得更苦。
阮皎玉的脸更加惨白,连那点若有若无的血色也失去了。
在眼前,却不能见,还有比这更苦的吗,她想。
——你见的真是她吗?
那声音凉凉地说:不如在冲动迈步之前好好想一想,在你错过了两百年之后,你要见的人究竟是谁。是眼前这个仅有十余岁的小丫子,还是集风岗下的那堆尸骨?想想吧,你是亲眼看着程青苦等了百年后喝下孟婆汤的,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她了。现在屋内的,只是继承了程青外壳的另一个女孩,而你一场大水冲垮了这个女孩生长的地方,淹死了她仅有的亲人,如今居然还怀着压根与她无关的念想去看她。这样的你,能对得起谁?
我能对得起谁?
阮皎玉如坠冰窟。
她强逼着自己将散落在内室门口的余光一点一点地收回来,再也忍无可忍地走近夜幕。
她只给她留了一样东西,那是她欠了许久的、无论如何都要还回去的东西,如今就静静地压在砚台下,写在薄纸上。
那是一个名字。
第二日清晨,当侍女找遍屋子都没看到第二个人,急匆匆地赶去报给朱盈之后,这位老人才第一次走进了她给阮皎玉两人准备的屋子,从砚台下取出“朱盈亲阅”下的那张薄纸,盯着看了良久。
侍女端着一罐药从她身边掠过进了里屋,过了一会之后,又端着空罐出来,她都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石雕。
"阮皎玉,阮皎玉。"
里屋传来一阵小声的呼唤。
“阮皎玉!”过了一会,女孩试探性地放大声音:“阮……皎玉姐姐?你在外面吗?”
朱盈闻言,眼前竟有一瞬间的模糊。
见没人应答,里间传来一阵衣物摩擦与踏地的动静,几息之后,小丫子急急地从屋内冲出来,却猛地停在门口,视线扫过眼前五张陌生的面孔:朱盈、嘉月、令月、桂月和梅月,在挨个搜寻后,浑身显出浓浓的戒备与疑问。
“阮皎玉呢?”她警惕地问。
朱盈眼皮抬也没抬,仍黏在那张薄纸上。
侍女们摸不准她的意思,彼此间相互看了一眼,选择缄默不言,只有令月犹豫片刻后,冲她微笑道:“天凉,姑娘穿上鞋行走吧。”
这是答非所问,小丫子看了令月一眼,抿着嘴不吭声。
见没人理会她那句问话,她心里顿时对这几个人的印象更下一个台阶,脑中忽然萌生了个猜测:阮皎玉不会被这群人抓走了吧?
……不,应该不是。
她的直觉立刻将其否定。
阮皎玉可是能变出鱼尾救人的,她这么厉害,应该不会被这区区几个人抓住。
她站在里屋门前,一双潭水似的眼睛思索地闪动了片刻,脚下开始无声往后退,直到退回了里屋,迅速转身重新缩回席上。
如果阮皎玉是出去了,那还会回来的,小丫子肯定地想。
上次她就是一声不吭地向后倒进河里,失踪了大半天,后来也依旧回来了,而且一直在屋里等自己苏醒——她当时昏昏沉沉,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阮皎玉始终坐在她醒时看见她的位置,没有半刻移动过,像一尊守护神。
等等,她忽然一顿。
她怎么忘了呢?阮皎玉当时不是失踪了……她去了小仓村,而小仓村发了大水。
小丫子一想到这件事,空虚堵闷之感就猛地窜上来,牢牢地拿捏住她的心——村里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没事,因为她被那些人压进河里,是阮皎玉将她救了出来。
然后阮皎玉告诉自己,她又去了小仓村,发现里伊在派人下河查看。
如果发大水了,还能下河查看吗?应该是不能了,那就是说,是阮皎玉到过之后才发大水的……
小丫子总觉得,她好像刻意地想告诉自己:是她杀了全村的人。
为什么?
女孩心中又慌又烦躁,说不清是因为排斥,还是因为恐惧。
阮皎玉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她对自己说。
阮皎玉说没有河神,可是她把自己从喜轿里带走了之后,村里就发了大水,这难道不是河神没娶到亲而发怒的表现吗?
她想到这,忽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并且愈加肯定起来——河里未必真的没有河神。下水查看的那个人害怕,害怕的不是她跑了,而是怕她跑了以后河神会发怒,河神果然发怒了。
她不知道河神像已经在波涛中身首分离了,还在想象那幅青面獠牙的骇人面孔。
还没等她彻底确定下来,另一个想法又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如果河神一发怒,就会发大水冲垮整个村子的话,那……他们为了自己活命,而将她送到河里,似乎也可以说得通了。死一个她,让全村这么多人都活命……
这种想法已出现,就狠狠地钻进了她的脑海深处,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真的该死吗?
小丫子想着、等着,从天亮想到天黑,再从天黑想到天亮。她等的人没有来,也没有想通一点点,该死的念头反而更加强烈。
终于,临近午时的时候,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煎熬,一把抓起她的那枚贝,从席上偷偷溜到里间门口,仿佛在河边躲避官兵那样,压低身体跑了出去。
恰巧梅月来送饭,刚走到门口,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跑得飞快的女孩,瞬间瓦罐汤水碎了一地。
“哎!”
梅月瞠目结舌地看着小丫子的背影,低头看了一眼半身的汤渍和一地的瓦片,却来不及处理,边跑边连声叫着:“来人!来人!姑娘跑了!”
桂月和令月正好在廊间,闻言桂月顿时将手中的一个小纸封往桂月怀里一塞,一个急转身,提起裙子就追了上去。令月“哎呀”了一声,冲着梅月安抚了句:“别急,我去和老夫人说,你赶紧换身衣服。”便忙朝中堂走去。
她走到中堂门前,正碰上奉老夫人之命出来看情况的嘉月,两人一起进屋,将情况报给了朱盈。
“让桂月带两个婆子,点一队护卫去。”朱盈脸上没什么表情,吩咐道:“别上前,远远地缀着,不过是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丫头,我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是。”嘉月退下了。
令月上前,递上了那个纸封:“老夫人,这是郡主的回笺。”
朱盈见复书来的这么快,就知道自己所求之事多半已经成了,不急不缓地打开细细看了一遍,又从中拆出一张请帖,见果然如此,却并不显得高兴,反倒目光复杂地冷哼了一声。
“老夫人?”令月小心地问。
“不管那丫头要干什么,今日日落前把她带回来,关好。”朱盈瞥了她一眼,“明日给她换身像样的衣服,我亲自带她上门见岑姑娘,拜师习字。”
“是。”令月惊讶不已,连忙应下。
另一边,桂月到底隔了那么远才开始追,又见小丫子简直是在全力狂奔,生怕自己没追上,于是仗着对地形的熟悉,指挥着几个婆子,想把这丫头提前堵住。有几次,她眼看着就要得手了,小丫子却发现她们这些人都不敢下重手,干脆地开始钻空子、搞破坏,制造障碍,包括她在内的每人都至少挨了一口,硬生生地拖住了几人的脚步。
“桂月!”嘉月疾走过来,出声唤她。
“怎么了?”桂月将被小丫子一把扯掉的油布暂时搁放在栏上,用带着牙印的手抹了抹上面的灰,不高兴地答道。
嘉月将朱盈的口令说了,桂月虽不是很理解,但还是干脆地应了一声,叫那几个婆子跟好小丫子,自己去前院点护卫了。
小丫子能感觉到追她的人变少了一些,速度也放缓了。
她不再没头苍蝇似地到处乱撞,而是在甩开距离后尽量贴着围墙走,时不时地往后面赶来的几个婆子瞄着,直到跑到了侧门门口,浑身紧绷从门中冲了出去。
在小丫子胡乱躲避的时候,几个门的门房都已经被打了招呼,眼看着小丫子从眼前跑过,却跟没看到一样,依旧自顾自地坐着。
女孩却以为自己终于逃脱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出来,顺着名叫和田坊的直街狂奔。
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出行都是高头大马、宽车华裳。小丫子之前从没见过这等庞然大物,紧张得心一直提在嗓子眼猛跳,能绕多远就绕多远,即使是这样,她也依然能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议论:“谁家的侍女跑出来了?来人……”
桂月赶紧带着人上前,行礼解释。
就这样,小丫子能跑就跑,实在跑不动了就靠着街边警惕地走,在日头西斜时竟一路走到了横穿明罗河边,被水流截断了去路。
她从路旁来往的百姓中挤出来,站到河边湿润的泥土上,望着河上雕着不知什么的石桥和对岸停靠的一串吆喝声不断的船只,呆住了。
这个地方,只有这条河让她觉出一丝熟悉,可细看也是如此陌生。
头一回,她站在河边,却感到天地间全无容身之所。
好像是——从被自己的亲娘,自己的故土牢牢捆上两层,坠入河里时,她就不再有容身之所了。
她怎么现在才觉出来呢?
小丫子胸口起伏着,抑制着出声大喊阮皎玉的冲动。
那个人绝对不会在这里的,她想。她就是有这样的直觉,即使这里也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她也不会在这,因为眼前这份热闹和那人太不相配,不相配到了违和的程度。
女孩忽然觉得鼻子很酸,她低下头,任由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掉出来,无声地砸到地上。
阮皎玉给人的感觉是清冷的,即使言语温和,也永远带着一股月光般的凉意。
就是这样的清冷和温柔,给了她一个暂避的港湾。
而现在,港湾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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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