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枯叶遍地,风过时卷起一片橙黄,簌簌作响。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几条逼仄小巷,直到耳边再听不见酒楼的嘈杂喧哗,斗笠男子这才一屁股坐到石阶上,大口喘气,额角冒汗,气若游丝般地感叹:“呼——你们这世道太险了……喝个茶差点把小命搭进去。”
苏武棠站在他面前,目光淡淡,看不出喜怒。
男子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个笑:“姑娘方才仗义出手,在下感激不尽,回头必当——”
“你是何人?为何拿着月华剑?”苏武棠打断了他。
斗笠男子一愣,随即干笑两声,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这事儿吧,说来话长……跟你解释可能你也不信,但我发誓,我绝对不是奸人恶徒,也不是来抢夺宝剑的江湖败类。”
苏武棠神情未变,只抬了抬眉,显然不打算听废话。
“行行行,我自报家门,咱们开诚布公——”他无奈举手作投降状,又“唰”地一声摘下头上的斗笠。
一时间,阳光透过屋檐洒落,落在那张清俊的面庞上。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唇角微勾,自带三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我叫楚怀风,衣冠楚楚的‘楚’,心怀大义的‘怀’,风流倜傥的‘风’,”他一本正经地拱手,又怕对方不信,赶紧添了句,“鹿伯侯知道吗?那是我爹!虽然……嗯,最近因为一点小误会,他把我赶出家门了,但怎么说我也是他的亲儿子,父子哪有隔夜仇,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派人接我回家了。”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话说回来,这月华剑也是我上回逛地摊时不小心买的……五两银子包刀送鞘,我看着挺好看的,就买来当个配饰带着。”
苏武棠目光凝在那几缕裸露的银光上,久久不语。
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地摊上买的?”
楚怀风忙不迭点头,四指并拢,举手向天:“对啊对啊,千真万确,我发四……十,若有半句虚假,定遭天打五雷轰!”
苏武棠默然看着他一通信誓旦旦,直到他手举得发酸,才终于开口:“楚怀风?”
楚怀风一听自己名字被念出来,又是一阵点头如捣蒜。
楚怀风。
这名字她倒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剑圣本名晏清寒,一生行迹飘忽,门下并没有任何记录在册的弟子,且性情孤傲淡漠,行走江湖数十年里鲜有亲近之人。
可这并不能说明他从未授徒。
毕竟像晏清寒那般不拘一格、冷傲孤行的世外高人,若真遇上心有所感的后辈,说不定哪日心血来潮,随手指点两招,也未可知。
况且,师父都说剑圣还有传人流落世间,那这人,便一定存在。
苏武棠垂下眼,指尖在膝上轻敲两下,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那柄包裹残破、隐隐露出剑锋的长剑之上。
这柄剑,她见过画像,也听师父提起过。
月华剑,通体银白,寒芒内敛,其上铭有古篆“照夜千秋”四字,据说能识人心意、择主而鸣,是当年晏清寒名动江湖的标志之一。
如此宝剑,真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落在一个地摊上,然后恰好被眼前这个无名之辈以“五两银子包刀送鞘”的价格买走?
苏武棠心下翻涌着疑问,一面在斟酌对方的来历,一面又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真有哪家小门小户得了失传宝剑不识货,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了半天,她也拿不定主意,干脆开门见山问道:“你跟剑圣是什么关系?”
“我?剑圣?”楚怀风一听“剑圣”二字就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连连摆手,脸上写满了惊恐与否认,“姑娘你别冤枉人啊,我顶多顶多就算个不怎么纨绔的纨绔子弟,跟那位前辈八杆子都扯不上关系!”
他一口气说完,见苏武棠面无表情,又补充道:“要不是这破剑怎么扔都扔不掉,我早给追我的那帮疯子了!你知道我这一路上有多惨吗?觉都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要是能换条命,我把这剑拱手送上都不带眨眼的!”
他话音刚落,怀中的包裹忽然“咯哒”一响,似有金属微鸣。
紧接着,那柄原本老老实实裹在黑布中的长剑竟轻轻一震,剑身未动,剑穗却无风自动,慢悠悠地抬了起来。
楚怀风还没意识到异样,只觉得胸口一凉,刚低头,就被那串墨蓝剑穗“啪”地一下抽在了下巴上。
“哎哟!”
他捂着脸猛地往后一缩,双手条件反射般护住脸颊,警惕地盯着那根不安分的剑穗,生怕它再来个回马枪。
“你看你看!它就是这样!每次我要把它丢掉它就开始抽我!”楚怀风一边护着脑袋一边蛇形走位,“打人不打脸,你好歹也是把传说中的宝剑,咱能讲点剑德不?!”
月华剑剑穗微颤,悠悠地绕着他头顶晃了一圈,像是在讥笑,又像是懒得理他,最后竟轻轻一摆,径直朝苏武棠那边翘了过去。
楚怀风愣住,眼睁睁看着那缕剑穗在苏武棠面前悬停,像只挑剔的小猫,把尾巴翘得老高,非要讨个摸头才肯罢休。
他咽了口唾沫,语气迟疑中带着一丝惊喜:“要不……姑娘你拿起来试试?”
苏武棠微怔了一下,眸光落在那抹翘起的剑穗上。
那剑果真有灵性,轻轻一颤,竟像是听懂了楚怀风的话似的,往前又挪了一寸,剑鞘里隐隐传来一声低吟,如夜风掠过松林,清冷而幽远。
她本已做好转身离开的准备。
毕竟她不是那些看到宝物就想据为己有的贪婪之辈,她救下楚怀风也只是想知道对方是否是剑圣传人。
可现在,她站在这柄剑前,脚步却像是生了根一般,迟迟未动。
说不想试试是假的,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面对如此宝剑,哪怕再心如止水,也难免泛起波澜。
更何况,还是这剑主动朝她抛来了橄榄枝。
苏武棠凝视许久,手指缓缓抬起,终是落在那枚墨蓝剑穗之上。
出人意料地,那剑穗非但没有如在楚怀风手中那般横冲直撞、恣意抽人,反倒很快便安静下来,甚至还在她指尖贴了贴,颤巍巍地蹭了两下。
楚怀风见此情形简直高兴坏了,嘴角差点咧到了耳后根。
苏武棠没理他,只是抬手,神情凝定,指尖搭在剑柄上,缓缓一提——
没动。
她眉头一皱,再用些力气,又提了提——仍旧毫无反应。
楚怀风看在眼里,惊在心里,他原以为这剑对眼前姑娘亲昵无比,怎么着也得亮亮相让她耍两下,谁知还是纹丝不动,死死地黏在剑鞘里,像个被拴紧了的闷葫芦。
他心底暗道一句“哎哟喂糟了”,但面上还是迅速切换成镇定自若的笑容:“啊哈哈……你别误会啊,这剑它……它就是这脾气。”
苏武棠抬眸看他。
楚怀风立马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真不是你的问题,它这剑嘛,心情说变就变,一天一个样儿,这样,你先拿走试试,说不准明天就能拔出来了。”
苏武棠看着他那副满脸堆笑的样子,眉梢轻轻一挑,沉默了片刻,竟真的缓缓点了点头。
楚怀风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她抬手,将剑一并递了回来。
“……干嘛?”楚怀风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还给你。”苏武棠道。
楚怀风当即瞪大了双眼,连连摆手:“别啊!我不要你钱!就当你刚刚保护我的报酬了。”
他说着看了一眼那柄“罪魁祸首”,顿时头皮发紧:“我又不会武功,拿着这宝剑纯属浪费。你看外面多少人抢破了头,就为它!谁要是拿到手,说不定下一任剑圣就是他了。剑圣啊!多风光、多拉风,你难道不想吗?”
“不会武功?”苏武棠终于将目光从剑上移开,转而落在楚怀风身上。
他看上去身形颀长,乍一看也算英挺,可细细一察便能看出端倪——站姿浮散,重心不稳,步伐虚浮,连呼吸都带着明显的慌乱。
楚怀风见她打量自己,立刻挺直了腰杆,脸上堆出一个用力过猛的笑:“姑娘你别误会啊,我这可真不是装的。”
说着他还主动伸出双手,摊开掌心给她看:“你看我这手,半点茧子都没有,连只鸡我都没杀过,怎么会什么刀剑功夫?不然刚刚我也不至于躲你身后……”
他这一开口就像放了炮仗似的,语速飞快,嘴皮子都快打结,絮絮叨叨没个停。苏武棠听得头疼,只得出声打断:“够了。”
说话间,她已抬起一只手,掌势如风,指尖带着几分真气,径直探向楚怀风胸口。
楚怀风话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似的,眼睁睁看着那只修长白皙、指骨分明的手越靠越近,直到贴上他的胸口。
“喂喂喂……你、你要干嘛?!”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变了调。
苏武棠没理他,指尖在他心口轻点,内力如丝线般探入,迅速掠过他经脉、丹田,转了一圈,眉头微皱:确实空空如也,别说真气,就连筋骨都像没怎么练过的模样。
楚怀风被点得整个人僵在原地,背脊绷得笔直,眼神慌乱,他甚至不敢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额头冒出细汗,嗓子眼干得冒烟。
“女、女侠……”他试探着低声开口,“咱们有话好说……你要真嫌弃我拖累,大可以把我丢这儿,别……别下死手啊,我可真不是个练家子。”
苏武棠完全没注意楚怀风说了什么,上上下下探了一遍,收回手,面无表情道:“经脉堵塞,丹田空虚,确实一窍不通。”
楚怀风见她收手,这才放松下来,刚想擦汗,忽然反应过来:“不是,你就不能换个说法吗?‘丹田空虚’听着就跟我先天不足似的!”
苏武棠淡淡道:“难道不是吗?”
楚怀风:“……”
月华剑在旁似是听懂了,剑穗轻轻一晃,在他脑门上不动声色地又甩了一下。
楚怀风沉默了两秒,然后认命搬深深吸了口气:“好吧,我先天不足,我丹田空虚,我就是个被天降神剑砸中的倒霉蛋——所以,女侠,您能不能大发慈悲,把这剑收下?”
他说得无比诚恳,语气里几乎带着哀求,仿佛下一刻就要跪地磕头。可苏武棠却依旧不为所动,只缓缓吐出两个字:“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