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能不能慢点!”
玉贞叉着腰气鼓鼓地喊道,前面的高大人影却并不搭理她,径直往前走着。
“真是个楞木头。”玉贞咬着牙,掰断了手上捏着的柴火。
天色已晚,疫病的情况还未摸透,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在城外扎营,月娘还病着,窈娘在熬药,金不换和王问之商量着进城的事宜,剑客主动请缨去捡柴火,玉贞悄悄地跟了上来。
“铮~”
剑客双指夹住了玉贞刺过来的短刃,打落,把她的手腕狠狠钳在身后。
“别胡闹了。”剑客冷冷道。
“侍卫长大人如今是全然不念旧情了吗?”玉贞抿着唇,虽然笑着,眼神却很冷,“我倒是不知道您是怎么捡回的一条命,还是说和硕人说的并不可信,玉覃公主并没有死?”
剑客只是沉默着,听到那个名字时才有一丝波动,他松开了手,任由玉贞跌落在地。
“我是逃兵,公主生死与我无关,我也不是什么侍卫长,您认错了。”
玉贞跌坐在雪地里,看着他身影渐行渐远,咬牙冷笑,手指却不自觉地抓紧了地上的积雪。
“原来,他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玉贞掀了车帘进去时,车内只有月娘一个人。
她难得没戴着幕篱,倚着车壁,就着烛光在看一卷书,她脸上的疤痕依旧,玉贞并不觉得可怖,只是有些惋惜。
昔年古兰朵美动皇城,却无人知晓她的独女是怎样的国色天香,那样一张本该名动四方的脸,却生生被乱世碎成了破壁残垣。
“回来了,给你留了吃的,窈娘去给流民看诊了,大约要晚些回来,你要是累了就先歇着吧。”月娘又翻过一页书,手撑着形状优美的下颌,美目低垂。
“姐姐,你疼吗?”
月娘有些莫名的抬头看她,“嗓子么?现下还好,约莫明天就不疼了吧。”
玉贞摇了摇头,在她面前半跪着道,“我说你的脸,现在还会疼吗?”
月娘的目光从书上移开,冷淡地撇了她一眼,“早就不疼了,问这个作什么?”
说着,她掀开窗帘,看向了不远处。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众人生起了篝火,窈娘在营地不远处支了个摊,捂得严严实实地给流民看诊,除了帮她维护秩序的护卫她不许任何人靠近,在她找到疫病的解法前,她都会自己一个人呆着。
月娘劝过,但也知道劝不住,只能由她去,交代多去几个人维持秩序。
“姐姐很喜欢那个医女吗?”
月娘放下车帘,眸光冷淡地扫过她,“你想说什么?”
“我打探过这个医女的身世,他父亲不过是最末等的御医,言行无状被父皇处以死刑,虽然并未累及家人,但他品德有缺,其子女不可再行行医,她在南城行医也就罢了,如今到了雁郡还不知收敛,一旦被人告发,想必是没有人会再找她看诊的。”玉贞笃定道。
“呵。”月娘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你说谁?杜窈娘会没人找她看诊?我看你是在宫里呆久了吃惯了山珍海味吃昏了头,肥油都流进了脑子里,空长百岁。”
“姐姐为何这样说?”
月娘原本有些懒得理她,现下才是被气得发笑,怒气上涌,反而能撑着说下去,“你以为,宫中的御医,都是有真才实干的么,那为何狗皇帝不叫院正去看诊,反而要叫杜窈娘的父亲去看,且他在民间素有活华佗之名,其声名之远,和硕亦有所耳闻。拿宫里那套拿来恶心人,民间行医,所救之人口口相传,宫中行医,不过是害人害己,不然杜太医是怎么死的,还需要我说给你听么,你在宫中多年,想必比我一个乡野村妇明白地多得多。”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月娘有些口干,咳嗽了两声,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我带上你,也只是形势所迫,不必跟我虚与委蛇,听多了也恶心。”
玉贞垂着眼睛,烛火晃动看不太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行了,我也累了,你爱琢磨就继续琢磨吧。”月娘把书搁在床边,合衣躺下,“别再说窈娘的事,不然我早晚割了你的舌头。”
月娘背过身去,没看到玉贞的表情。
“还有,虽然乱世之下,公主封号无人避讳,但为了避人耳目,往后还是叫你阿贞,我会跟他们都说一声,你自己也不要说漏嘴,既然要同行一程,我就把你当做同行人,此去事了,你我就此陌路。”
良久,月娘都没听见玉贞说话,正当她以为玉贞已经下车去了,就听见了匕首回鞘的声音。
“姐姐不想问我,为什么跑出来的是我么?那些皇子都死了,姐姐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月娘回过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却见玉贞跪在她身前,双手捧着一把匕首,那匕首看着平平无奇,出鞘时却有寒光闪过。
“姐姐,这把匕首,是父皇赏我的。”玉贞笑了笑,“我母亲是勋贵进献的胡姬,那一批除了她都是汉人,旁人都说,是因为她有几分神似淑妃娘娘,才得了父皇青眼。”
淑妃古兰朵,正是月娘的母亲。
“听旁人那么说,我总以为淑妃娘娘已经仙去了,父皇才要找我母亲睹物思人,可后来我才知道,淑妃娘娘分明还在人世,只是芳华易老,郎心已变。”玉贞摩挲了着匕首,似乎陷入了某段思绪,“我母亲曾以为,她是不一样的,可她拼死生下了我,却没得到一点回信,那时她才明白,原来她终究是淑妃的替代品,甚至不是唯一的替代品。”
月娘静静听着,原本看见匕首的不安,终被往事抚平。其实从看见玉贞的第一眼,无论是今时还是往日,她都早已知晓她的来历。她那父皇,终究是被美色所误,尤其爱她阿娘那样的异域美人,一年不收十个也有七八个,生下的孩子也不少,但也是因为多,才一个个遗落在了后宫里无人问津,秦皇后自诩书香门第,不屑与胡女争宠,玉覃公主出生后更是不再与皇帝同房,对后宫女子生下的孩子更是不闻不问。
又逢乱世,这些孩子就如野草般生长,在一片静默中,悄悄长大了。
“十岁那年,我得到了这把匕首。”玉贞说道,“那年不知道谁进献了一头公狼,很大,比殿外的石狮子还要大,有人出了个主意,在狼窝里放了件稀罕的珠翠,只要谁能从狼窝里拿出来,就能拿到不菲的赏赐。”
“草菅人命。”月娘淡淡道,“这些人擅长的,无外乎如是。”
“我运气很好,那狼吃了两个人,吃饱睡着了,我悄悄买通了太监趁这个时候进去,很顺利地拿到了东西,但就在我就快出去的时候,外面有人打了个喷嚏,吵醒了狼。”玉贞笑了笑,眼神却如刀般锋利,“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狼却没第一时间攻击我,我抓住了这个机会,用手里的簪子,狠狠扎透了它的脖子,它死前,死死咬碎了我的肩膀。”
“后来,我得到了封号,和这把匕首。”玉贞轻声道,“姐姐,我总是梦到那天,梦见狼咬断了我的脖子,你也会吗?”
月娘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狼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幼崽,如果你当时没有杀它,它不会咬碎你的肩膀。”
“可我不害人,人却会害我,我知道那个打喷嚏的人是故意的,他想看我死。”
月娘沉默了。
“姐姐知道,后来是谁把我弄出去的吗?”
“我该知道吗?”
“当然。”
月娘思忖了片刻,果断道,“是那剑客。”
玉贞挑了挑眉,笑道,“姐姐好聪明,没错是他,那年他刚刚选入御林军,被其他的勋贵子弟刁难,那日我浑身都是狼血,本也轮不到他来收拾,只是他倒霉,被别人推了出来。”
月娘若有所思,片刻后又道,“御林军算是个铁饭碗,若不是主动请辞一般不会调动,那件事情之后你还见过他吗?”
“当然啦。”玉贞笑着说,“他走的那日,人尽皆知。”
剑客爱喝酒,却不爱喝贵的,一方面是没钱,一方面是喝习惯了便宜的。
“这个喝么?”
剑客一抬手,接过了金不换丢过来的酒囊。
“好酒,给我喝可惜了。”剑客咂摸了一口,摇摇头把酒囊还给金不换。
“给你你就拿着,这东西我多的是。”金不换不在意地摆摆手没接,“兄弟身手不错,有师承么?”
“我父亲教的,没什么师承,你身手也不错,专门学的么?”
不久前有场小动乱,有几个流民要去掀窈娘的义诊摊,但还没闹起来就被剑客喝金不换一左一右压住了,两人对视一眼,有几分惺惺相惜。
“唔,我自幼习武,家里找人来教,天天偷奸耍滑,大约每个师傅都只能坚持三个月,就得被我气走。”金不换回忆着旧事,对幼时的自己有几分无可奈何,“年少不知愁滋味,经年之后吃了亏,才知道家人用心良苦,后来又苦学了数年,如今也不算学成。”
“已很有天赋。”剑客把酒递了过去。
“那你呢,你为什么学剑。”金不换笑着喝了口酒。
“我吗?”剑客垂下了头,思索了片刻,“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我为何学剑,后来我想挥剑,却又不能斩断我想斩断的,如今......只为了故人。”
金不换沉默听着,片刻后才道,“我学剑是为了一个人,想保护她,不让她再站在我身前,不想再看到她为了我受伤。”
剑客愣了愣,沉默良久。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