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袁绍白真当自己是盘菜了!收了我的钱现在给我装上百姓父母官了,好好好,我现在就去掀了他的脸皮,看看是不是和城墙一般厚!”
长剑出鞘,金不换提剑如拎杀猪刀,怒气冲冲就要往外走。
“回来。”月娘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别等我数到三。”
金不换老老实实回来坐下但仍是满脸不忿,月娘给他顺顺毛。
“其实他的顾虑也并非全无道理,城内闹疫病,缺钱缺药材,城外的人说自己没病,但要是进去之后病了,哪怕只是路过,病了的时候已经在别处,也容易让这疫病传播更广。”
窈娘坐在离众人最远的小木扎上,口鼻用布巾捂得严严实实。月娘被裹得严严实实被“镇压”在金不换身边,认真地听着窈娘说话,要不是金不换拽着,早在月娘下车看见窈娘的瞬间她就要窜到窈娘身边。
“也有可能是这袁绍白其实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不让其他人进城是为了掩人耳目,自己拿上细软跑路,不管这一城人的死活。”玉贞给月娘添上了热茶,又在月娘的眼神示意下不情不愿地挪过去给窈娘也倒了一杯。
“据我所知,袁伯……袁大人,绝不是这种人。”王问之声音有些沙哑,他低声道,“且于雁郡而言,疫病又更为特殊些,袁大人绝不会为此抛下一城百姓!”
金不换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为什么?”
“因为……”
“因为袁大人一家都死于仁德五年的洛阳疫,那一年洛阳死了半城的人,后来朝廷派了官员去援助,还带了上百号医师,几千车药材,才在开春后彻底除去疫病,那一年也是冬天。”窈娘翻开了随身的册子,一笔一划写道,“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年领队的大人是他祖父,随行的医师是我父亲,洛阳疫只有我们杜家能治,我这几天看诊已经有了些头绪,破解此疫只是时间问题。”
金不换左边看一眼窈娘,右边又看一眼王问之,最后回头去看月娘,满脸都写着“好好奇”。
月娘也很好奇,但窈娘自己不说她总不好强问,于是不顾金不换的挤眉弄眼换了个话题,“既然你们和这个袁绍白也算有几分交情,要不咱们写封书信,看能不能说通他?”
众人七嘴八舌地争执了一番,终究没个定论,此时已经是他们到达雁郡城外的第三天,这几日窈娘在城外看诊,多数流民虽有病痛缠身,却并无疫病,而城防看管之严,他们中身手最好的剑客在三更时分也无法闯入,可见郡守治下之严,而最离奇的是,城内疫病横行,按理说就算不能进人,药材总是要进的,可他们守了这几日,也并未见过有人运输药材进出,这就真奇了。
“这城外,一定有其他的入口。”
窈娘搁下了笔,和王问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行,你们歇着吧,我去。”王问之轻嘶了一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渣,牵了马往西去了。
金不换和月娘同时狐疑地探头去看月娘,月娘却淡淡一笑,“放心。”
“姐姐不担心?那书生真能找到入口?”
入了夜,王问之还没有回来,众人只得先行休整,窈娘也不再去看诊,只是拿着纸笔在车上写写画画。玉贞看不懂窈娘在写什么,只能挪到旁边去烦看书的月娘。
月娘其实也没在看书,只是看着书页出神,不过她倒不是在想王问之的事情,被玉贞的话吓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窈娘说放心,那肯定是没问题,且他也不是普通的书生。”
玉贞不明白,她跟在太后身边时虽然也时常近身伺候,但终究只能照猫画虎,从她对窈娘身世的看法月娘就猜到她应该并未在书房读过书,看事只看表面,识人也只听一面之词。说不上是同为皇家弃子的惺惺相惜,还是有几分移情,月娘还是有心想要点化这颗榆木脑袋。
“他先前不是说过了么,他祖父是曾经治灾的大臣,那至少是一方有实权的地方官,且当年洛阳疫你可曾听过有官员受罚,不曾吧,那证明那事之后他祖父还有得升,如今是仁德二十年,你观他年岁几何?幼时想必有过祖父教导,即便如今家道中落,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月娘细细道来,“且他这些年来勤于打工,上至首富权贵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他没打过交道的,就是对着面墙,也能让他金石为开,所以你就放心吧。”
玉贞听完,面色还是有些疑虑,“可是姐姐,若是他家曾经这么厉害,为何又会家道中落呢。”
月娘一愣,目光飘向正在伏案写画的窈娘,却见她不知何时搁了笔,目光微沉地听着她们的对话。片刻后,窈娘才叹息着接了话,“因为王家后继无人,王问之的祖父老王大人被派去和和硕人交涉,谁知道和硕人不讲伦理纲常,斩杀使者,老王大人死后王问之的父亲一蹶不振,整日寻花问柳,把王伯母气得一病不起,仁德十二年后南城大乱,王伯父一时鬼迷心窍竟然窝藏罪奴,而后不知为何又因害怕斩杀了那罪奴,不久后被人告发,被西洲人判斩立决。”
“从此南城王家的声誉一落千丈,王家的门楣,也由王问之一个人扛了起来。”
良久,窈娘才叹息了一声,“我头发长长了,择日你帮我修理一番吧。”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此刻?”月娘笑了笑,冲玉贞使了个眼色。
玉贞意会地下车去找剪子,而她下车的瞬间,月娘和窈娘也对了个眼神。
“你就这样把她留在身边教养?真把她当妹妹了?”窈娘皱着眉,有几分不赞同,“她来历不明,即便真的是你妹妹,也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教化难以改变立场。”
月娘叹了口气,膝行到窈娘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但我终究是不忍心,她小时候我见过她,话都说不太明白,又可怜,看到她,我就总想到我小时候的样子,想着能拉一把是一把,但若是改变不了,也不能强求。”
“你总是心软。”
月娘笑而不语,窈娘又有什么资格说她呢,总是捡人回来的可不是她。
“其实你头发可以不剪了吧,横竖当初也只是为了退婚,这样好的头发,不可惜么。”摘了厚重的毡帽,窈娘的头发已长长了很多,能微微抓起来,“难道你真的不打算嫁人了?可是我看王书生......”
窈娘没说话,只是轻轻摸了下自己的头发。
“不舍得就不剪了,本来也不是什么非要做的事情。”月娘道。
“还是剪了吧。”窈娘叹息着说,“我有预感,此行不会顺利,我希望我的病人,看见我先想到的,是我是一个大夫,而不是我是一个女子。”
“剪吧。”
车厢外,玉贞抱着剪刀,眼神晦涩不清。
天色还未破晓的时候,王问之悄悄地回来了。
“如何?”第一个发现的是剑客,而后是金不换,王问之气喘吁吁,像是跑了很远的路,原先带走的马也不见踪影。
“水,水。”
急匆匆喝了一大罐水下去才顺了气,慢吞吞回起话来。
“找着了,但去不了太多人,能不去就不去吧,里面的情况比咱们想的还要严重,南国已经放弃雁郡了,咱们现在改道还来得及。”
“不行,无论如何,我都要进雁郡。”金不换断然拒绝道。
“哎哟我的少爷,里面现在尸横遍野,不是袁大人不开门,而是开不了门,你知道门口都是什么吗?”王问之苦笑着说。
“是什么?”
“是尸体,所有疫病死的,都堆在了城门口,百姓都在另一头靠着湖边驻扎,咱们找不到进去的路,是因为他们已经将路封了,物资都是走水路进去的,现在天寒地冻湖水结冰,那路能走却不好走,如果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最好就还是别进去了。”
金不换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是天大的事,我一定要进去。”
“关于月娘的?”剑客突然问道。
金不换没回答,但剑客和王问之都心里有了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王问之啧啧称奇道,“行吧,去也能去,但不能都去,不如你带上一两个人,我陪你进去,悄悄的,别吵醒其他人。”
“行。”
“不行。”
不知何时,窈娘和月娘已经掀开了车帘看着他们。
“我也要去。”
窈娘跳下车的第一句话。
“不行。”王问之果断拒绝道。
“进城不带大夫,你们还想不想治好这疫病?”窈娘皱着眉道。
“不想啊。”金不换摊了摊手,“走不走这条路都行,我的船已经在码头等着了,等我去雁郡拿了东西,我们就走水路北上绕过雁郡,慢是慢了些,但也不是无路可走。”
窈娘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无奈地看向了月娘。
“不行,你们都不许去。”月娘戴着幕篱,声音闷闷的,风寒虽然好了些,但她偶尔还是有几声咳嗽,“什么天大的事非得你自己去,不能等我们到了北方疫病控制住了,再找人去拿么?”
金不换看了她一眼,难得地沉默了。
“是......关于我的脸的吗?”
良久,月娘轻声问道,“是因为我的脸,你才非要自己去吗?”
“不是......”
“我可以不要这张脸,我既然划烂了它,就没想到要治好它。”月娘轻轻笑了,扬手摘掉了从不离身的幕篱。
“阿月!”
不见天日的伤痕就这样大喇喇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窈娘看惯了没什么反应,王问之早就知道也没什么反应,剑客则是第一次见,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那无疑是一张美人的脸,却因为残破的疤痕多了几分狰狞,不敢想它要是未曾破损,是多么摄魂夺魄。
金不换急急拥人入怀,脸上爬满了懊恼。
“郎君是嫌我丢人吗?”月娘颤声问。
“当然不是!我只是......”金不换声音发抖,“我只是不想你不敢揽镜自照而已,就最后一味药了,就在袁绍白手里,那花只开一个月,错过这一次又要等好几年,我必须拿到,乖阿月,你就在城外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如果是为了这个,你就必须带上我了。”窈娘轻声道,“优昙婆罗花,月半开花,花开一月,需要摘下后一刻钟内以秘法炮制,而整个天下,能炮制它的不过寥寥数人,现在你能找到的,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