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民的梦 第9章 第 9 章

当茧民回去时虫民已经开始肢解猎到的黑羊。

黑羊躺倒在地上，顶着巨角、牙齿锋利的头软软歪向一侧，身上看不出明显伤口，死的干净利落。

坚硬狭长的指爪比刀更加锋利，顺着关节切入，沿着球状骨骼扭转，割断坚韧的韧带与肌肉，有少许血液喷出，大部分依旧被皮肉牢牢封锁。

茧民上手接过剥皮的工作，捏起端口处的表皮，将磨到半透明，冰雪一样的骨片从边缘刺入，从头笔直的划到另一端，丝滑的像是片下带着体温的油脂。揭下的表皮一侧遍布黑色短毛，另一侧粉白光滑，不带有一丝碎肉。

这头羊太大了，仅仅只是肢解依旧不方便进食，起码不方便虫民以外的山林之民撕咬。虫民接过处理干净的大腿，将手指刺入，顺着肌肉表面的白线下滑。猩红从手指经过的地方溢出，像是切开番茄后流下的汁水，依旧不多，只是将肉染的更加红艳。

切成小块的肉整齐地垒在表皮内侧，茧民拿起一块，顿顿的牙齿不善于咀嚼过于坚韧的结缔组织，但经过虫民处理的肉如果实般甘美多汁，倒是不难下咽。

茧民挖出羊的眼睛，这些眼睛末端神经连在一起，摘下时像是成串的浆果，拎着汇聚处时垂落下来，在齿下暴出冻样的浆汁，连带着香甜的脂肪。

它们连吃带拿也只是消耗了羊的两条后腿和半截腹部，在它们离开后很快就有成群飞虫从树里钻出，烟雾般笼罩在羊身上，当飞虫们再次飞起来时，地上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曾有什么被分食。

它们继续往前走，大雾弥漫时节的最后一丝残留也消失了，山林彻底迎来雨水充沛的时节，时不时就会下起一场震撼大地的暴雨。

好在，赶在时节进入鼎盛阶段，大雨连绵之前，它们在海腥气的围绕中抵达了最后一站。

“终于到了！”安卡着实松了口气，带着拨云见日的欣喜与解脱。若非硬件不允许，说不定会当场热泪盈眶。

他们在黑暗的森林里走了太久了，一开始还会时不时歇歇，进入其他信徒的聚居地里交流休整，后来越走越远，自第一场雨下过之后，更是只会在补充物资的时候停留片刻。

孤寂危险的森林黑暗诡异，狭小受限的观测范围，偶尔在光线边缘闪过的只鳞片羽，脚下纵横交错的树根，与族群的失散……让人越发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他们一路前行，像是早已迷失方向，遗忘过去，抛却身体，只剩下蜕下重负的灵魂执着前行，直到连这点灵魂也被磨灭，只剩下走出去的执念一次次重复这场无疾而终的远行。

现在，他总算是从幽暗的森林里走了出来，又见到点人烟，即使这烟是同样的湿冷，笼罩着阴霾也无法阻止安卡心生亲切与向往。

满怀着期待与热切往前走，海的气息从嗅觉弥漫到听觉，连视觉也满是海的痕迹——树枝下、根须间，偶尔露出的不是黑褐土壤，而是波动的蓝。

这是一片生长在海上的森林，树干从海里伸出，像是巨构的支柱，连绵缠绕的树枝与藤蔓组成供动物行走、植物攀附的土地，一个属于虫民的部落就坐落在这里，成为山林信徒中与外界交流最为频繁的地方。

它们走过直接在藤蔓上编入木板，粗粗搭建的吊桥进入部落内部。

很多看起来像是蛋化石一样的东西建在灌木贴近海面的顶端，用粘土与树枝夯实后数个黏在一起，将树枝中心压的凹陷。周围的树枝似乎也被修剪过，整体向上生长，像是一堵矮墙。

从数量来看，这似乎这是一个繁茂的大族，但其中的许多都是空的，土与树叶夯实的墙壁已经有了开裂的痕迹，表面呈现出有些干燥的土黄，像是孕育的雏鸟早已飞上天空，徒留下废弃的旧巢。

在靠近外围的地方，植物稀疏，海面不容忽视，它们看到了这里的居民。它们一身包裹全身的漆黑硬甲，在阳光照耀下流转着金属样尖锐内敛的光泽。

同样是半人半虫、身披厚甲，这里的居民与队伍中的虫民有着很大的不同，它们甲要更加厚重封闭，形如一个整体。下面的腿只有三对，一长二超长，末端纤细复杂，失去长矛一样的攻击方式换取了在海面奔跑的能力。

族长，又或许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同族从海面过来，它的体型比同类大的多，背上的蓝斑也更加鲜艳，与同类站在一起时更加显眼。

与虫民触碰触角进行身份确认后，族长抬起类人的上半身， “小心些，不要入水。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一些水下的东西想要混进来。你们随便找一个空的巢里住吧，接下来几天雨会很大，船过不来。”

“那如果见到了混进来的东西怎么办？”安卡问。

“切碎了扔出去，记得扔远点，别把附近的水污染了”族长说，看不清脸也可以从语气中感觉到浓浓的厌恶，“那会很臭。我们暂时还没有迁地的想法。”

族长离开了，带着部分族人踏着涟漪消失在远处。

它们开始寻找住处。在雨随时会下的情况下，非常有必要尽快寻找一个结实的地方，起码头顶不能空着。它们信仰死，不代表会去主动找死，不然为什么现在还活着呢？

“这里有些规则需要遵守，”虫民在路上说道，此时它们还没有散开。“在蓝树林范围内，除了不能下水，还要注意不能吃新鲜的东西，不能饮用接触过地面与植物的水，尤其是海里的，下雨时不可发出声音。”

听这话，安卡暗暗心想， “好怪啊，听起来水在这里像是一个危险因素。不过，这里有什么好处令他们有迁巢的**又迟迟不肯离开呢？”

听完注意事项，队伍暂时散开，以尽快找到结实安全的地方调整状态。

穿过几根树枝，茧民找到一个看起来圆润光滑一些的巢，从侧方的开口处跳下去。下面是平整的地面，光秃秃地，只散落着些许飞虫与植物的尸体。而在它前面有着一个洞悬在中间，通往另一个巢。

这些在外面看起来相互独立的椭圆型结构在内部是连通的，像是一个个分工不同的房间，某些房间里还残留着鱼腥与老旧的血迹。这是供数个同族共同生活的地方，适合它们体型的空间对茧民一行来说更加宽敞。

茧民简单地走了一遍，从另一个出入口出去，一一找上其它同伴。如果它们都是茧民就不用这么麻烦了，这么近的距离足以让它们的梦境相互影响，传递信息。

但多走走也挺好的，可以积累更多的新记忆、新知识，丰富扩大自己的梦境。

此时的安卡走累了，正在望着海面上转圈的同族发呆。

那个同样披着漆黑重甲的身影手里握着一把鱼叉，忽而猛的向水下刺去，腿分的更开，像是在稳定性重心，亦或者是在增加刺入的身段。

不知道刺中了什么，血液涌出，瞬间染蓝了大海，迟迟不肯散去。水下的巨物奋力挣扎，掀起的海浪模糊了视线，但有附近的其他族人注意到这里，纷纷赶过去帮忙，敏捷轻盈的步伐像是滑冰，很快就终结了巨物的痛苦。

安卡正准备看看那个很可能是他们下一餐的玩意儿长什么样子，可它还没浮上水面就分割成挣扎的碎块，被抱起来扔上另一处平台。离得远了，那些长条状的肉块看起来就像是一尾尾活蹦乱跳的鱼，被又一个站在一旁的同族钉在板子上。

“系统，”安卡突然道，“你有没有觉得他们长得特别像海黾啊？无论是能力还是样子，都有着七八分相似，就是要更凶残一点。”

“错了，是水黾像它们，不是它们像水黾。哪有后辈像先祖，强者像弱者的道理。”系统耐心纠正。

“也就是说他们确实有关系喽？”安卡惊奇，“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人类的先祖！”

“说不定是因为你们有着共同的血脉来源呢？”系统说。

安卡张张嘴，一时不知道是人与普普通通的小虫子来自同一个先祖难以接受，还是这些有着独特文化的强大存在会有一支后裔退化成那副样子可悲。

一个朦胧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后面，靠着系统提醒安卡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有……有什么事吗？”安卡连忙站起来，有些紧张地转过身子。或许是太过于神秘，他对这位领队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但，安卡看着他，总觉得在山林边缘，他的身影似乎清晰了许多，起码可以如山林之宴时那样看到轮廓了。是因为光线都比较亮吗？

“巢栖于海木，随我来。”他这般说道，身影绰绰如阴云下的光斑。

安卡小心地跟在后面，从水上浮台走上狭窄到不知做什么用的吊桥，动作一大就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晃动，像是骑上了一条暴躁的蟒蛇，随时迎来鱼死网破的报复。但前面的茧民不受任何影响，脚不沾地一样迅速飘过，如同微风拂过树叶，光影在地上摇曳。

“这不会是精灵族的祖先吧。”安卡一边在树枝上跑酷一边向系统吐槽，感谢身体自带的敏捷加成，又有着一路攀山越岭的经验，总算没让他一个体能废丢人到这个地方。

跳过一条像是虾，又有点像是蟑螂，身下全是脚的虫子，安卡踩上另一根树枝，换了口气后继续这个话题，“据说精灵族的人会在夜晚发出柔和美丽的光辉，脚步轻盈，在树枝间来去自如。这不也全部对应上了吗。而且精灵族还有黑暗精灵分支，他们生活在黑暗的地下，全是天生的刺客。”

“别看什么都和后世对照，即使真有关系中间也肯定掺了不少私货。你还记得你那个时代的主流观点吗？”

“所有智慧物种皆为神造。”安卡满不在乎地把所有神典总结成一句。曾经他身边的人都是这么传的，可惜他天生就有些离经叛道，歌颂神明却没有信仰，对于神说自然不会深信不疑，反而更喜欢那些被封锁打压的声音。后来同样走上异端道路，到处探索那些失落历史——任哪个了解他的人看来都可以说是毫无意外，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你觉得这些物种的消失与你熟悉的那些物种的诞生真的与神无关吗？”系统说，“圣典不见得完全正确，但总归有些依据可言。不然怎么说服信徒？不是所有人一开始就都是满心虔诚的傻子，人云亦云，献上信仰。有的人会因为压力、权势等原因选择闭嘴或加入，但也不会缺乏一心真理的傻子，也多的是神愿意损人不利己。”

“你是说，人、精灵、矮人等等确实是神造的，只是并非从零开始。”安卡若有所思，这确实可以解释很多东西。

安卡跟着茧民进入巢，里面确实比他之前看过的那些完好坚固。

他打量着墙壁，一转头的功夫，那个发光的身影就再次从眼前消失了。

“他还在吗？”安卡问系统。

“走了。估计是去找那几个了。”系统说着打开加强扫描，迅速扫了一眼：一个若隐若现的点正在闪现远离，直直撞向另一个点。如果一直按照这个速度行进，它们在路上花费的时间起码能节省三分之一。

安卡放松下来，用树枝扫出一片干净点的地方后一屁股坐下，依靠住墙壁。

封闭坚实的东西令人安心，安卡总算可以放松放松神经，从系统那里找些书来研究。

“系统！”安卡打了个响指，声音有点怪，但好歹是响了，没必要要求太高，“来点书！”

“来勒——，看啥？”系统配合的展开目录索引，密密麻麻的小字化作更厚的屏障，墙壁都被挡在了后面。

“嘶！”安卡抽了口气，“这是打劫了哪个图书馆啊，这么多。”

“说话别那么难听。什么打劫？我哪里打劫了？一个苹果分的再多依旧是一个苹果，但知识不是，它的载体会自动发生增殖。属于图书馆的书依旧在图书馆里，而知识本身是自由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同时不会只属于任何一人。”

“我明白了，是复制了一份。”安卡了然地说。

一路积攒了不少可以充当货币的经验，但与繁多的书籍相比依旧是杯水车薪。安卡仔细斟酌着，买了一本有关于海洋的游记——马上就要下海了，早点准备的好。而且它的简介也写的很有意思，找不到有用信息当娱乐也不错。

安卡点下确认，但半天没有动静，像是被吞了币。

“书呢？”安卡问。

“这儿！”系统弹出一个新屏幕，上面是带着插图的内容。“现在早更新换代成电子书了，谁还用纸啊。沉重不方便携带不说，还容易坏、容易丢，哪里有纯数据方便？你走哪儿，它跟哪儿，维护都用不着，多省心。它还能自己翻译。”

安卡沉默，片刻后终于憋出一句，“……有道理。”

感受不到书卷沉稳厚重的气息，但起码还能有东西看，安卡安慰着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文字上开始阅读。

读了几段，有些郁闷的心情得到缓解。这本书确实写的不错，插图也精美，让人跟着心情起伏。正看的入神，安卡突然感觉到有震动从身后传来，地上的灰尘石子活了一样跳动。同一时间，他闻到了泥土的味道，雨的味道。

先是礼貌的敲击，而后渐渐急切，当雨下起来时，这里依旧只有安卡和系统。

厚实的墙壁阻挡住不时落下的雨滴，像是一个被章鱼不断拍打的罐子，盛满了海水上涨的回响。

“他们现在在哪儿？”安卡担忧地问系统，希望得到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