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幼北与兄长的身量只有一分之差,她往战靴里垫了两层履衬,穿上后步履坚定地走向兄长的房间。
屋内陈设一如往日,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她走到床榻边,目光落在倚在墙角的那杆红缨长枪上。
兄长长枪名为“破敌”,自己的长剑名为“长阳”,都是父亲亲手而制,赠予二人的生辰礼。
她伸出手,郑重地握住枪杆,一把拿起“破敌”,“哥哥,你的枪,妹妹暂借一阵,等哥哥回来再还予哥哥。”
凌幼北拿上长枪走到前厅,她见到了户部的军需官,他面色黝黑,体魄健硕,不似寻常文官,倒像是个习武之人,抱拳行礼时,凌幼北瞥见他右手手背上有一处模糊的旧疤,形状奇特,但未及细看。
“少将军,物资已清点完毕,这是清单,请您过目。”军需官递上一卷竹简。
凌幼北接过,展开。
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粮草、箭矢、药物、帐篷……每一项后面都标注着具体数量。
她看得极其仔细,她知道,这些看似轻飘飘的数字,却关系到两万凌家军的生死。
“粮食仅三千石,不到半月大军就会断粮。伤药短缺,尤其是防治伤寒的药材,几乎是空白。”她抬起眼,像是在看一个死物,“泉水观秋冬苦寒,你是想让将士们空腹御敌,伤病等死吗?”
军需官面露难色,“回少将军,事发突然,各方边关吃紧,京中粮仓调拨不及,户部那边……这已是能筹集到的最大限度。”
凌幼北拔出佩剑,剑尖直指军需官咽喉,在离喉结仅一指处骤然停住。
“少、少将军,非是下官不尽心,实在是……户部那边卡得紧,说是要等兵部勘合,走完流程至少还需……”
凌幼北打断道,“流程?敌军铁蹄踏破边关时,会不会跟你讲流程?我不管你是去求、去借,还是去抢。明日卯时开拨前,我若见不到六千石粮食,你……”
没等凌幼北说完,军需官接话道:“是,少将军,下官即刻去办。”
凌幼北目光扫过竹简最下方的署名经办:屈易。
兄长似乎曾随口提起,京中户部有个姓屈的小官,他为人耿介,在粮草调度上很有一手,却因不懂逢迎而屡遭排挤。
她倒要看看这个屈易究竟是不是有真本事。
军需官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山伯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卧了两颗荷包蛋的面进来。
“北儿,”他唤着她真正的名字,声音哽咽,“此去……定要万分小心,刀剑无眼,凡事……莫要太拼命。”
凌幼北看着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冷峻的神色柔和了一瞬,她没有说话,只是接过碗筷子,安静地吃了起来。
她将面汤也喝得一滴不剩,然后放下空碗,“山伯,开启我凌家私库,所有金银悉数取出,再以我的名义,向与凌家教好的世家求助,严明是借,战后必将倍数返还,用这些钱财向京中所有药铺、粮商采购,再派人去西市,大量采购粗盐与陶罐。”凌幼北不敢拿士兵们的性命冒险,粮食药品都是越多越好。
“老奴即刻去办。”
今日,将军府灯火通明,山伯走后,凌幼北拿上破敌独自走到府中的较场。
凌幼北站在场中,兄长的红缨长枪比她惯用的长剑沉上许多。
与自己所精研的剑法截然不同,剑走偏锋,讲究的是轻巧迅捷,她闭上眼,回忆兄长练枪时的姿态,大开大合,以势压人,宛如蛟龙出海。
她试探的动了几下,不对,完全不对。她的身体记忆不由自主地融入了剑法的轨迹,枪尖的轨迹便少了几分刚猛,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刁钻。
熟悉兄长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她不是凌幼南。
再次提枪,她刻意摒弃了属于凌幼北的剑意,全力模仿着记忆中的兄长,腰腹发力,贯于臂膀,枪尖点、挑、刺、扫。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虎口崩裂,鲜血浸湿枪杆,那沉甸甸的长枪终于在她手中显出一丝驯服的意味。
“少将军。”山伯不知何时已站在校场边缘,手中捧着一套干净的里衣,“热水已经备好,您该沐浴更衣了。”
凌幼北点了点头,“事情办的如何?”
“私库金银已尽数取出,共得黄金五百两,白银两千两,在京中粮铺共买得粮食四千石,药铺所有的伤药已尽数收购,粗盐与陶罐在陆续装车。与凌家交好的祁、宋、凤三家已答应赠粮,约可得两千石。”在寂静的夜中,山伯的声音格外清晰,“只是……户部那边传来消息,说我们此举逾矩,要上奏弹劾。”
山伯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老奴打听到,那军需官为了筹粮,强闯了几位大人的私邸。”
凌幼北眼中闪过讶异,没说话,她接过山伯手中的里衣走到浴房。
没过多耽搁,凌幼北一刻钟的功夫便从浴房出来了。她转身便朝着府邸深处那座终年燃着长明灯的祠堂走去。
跪在蒲团上,凌幼北目光柔和的看着面前母亲的牌位,烛光映亮她坚毅的侧脸。
“阿娘。”凌幼北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她原本的音色,“女儿要走了。”
“幼时,您常对女儿说,女儿家也该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该只困于闺阁方寸之间,女儿一直记得。”
凌幼北深吸一口气,眼眶微红,“此去,女儿或许会玷污门风,会身败名裂,会让您蒙羞,但兄长下落不明,父亲病重,女儿只能如此……”言罢,她深深叩首,“请原谅女儿自作主张。”伴随着她话语的还有一滴水珠滴到地面的声音。
夜色最浓时,凌幼北回道主厅,凌幼北看着院中单膝跪地的小队微微颔首,这是父亲从小为她培养的暗卫。
她命令道:“都起来吧,你们化整为零,沿着光山坡一路向北寻找大少爷的线索。”
为首的凌一问道:“小姐,可还有其他线索?”
凌幼北从袖中取出半枚破损的玉佩,“拿着,去寻这枚玉佩另外一半。”她顿了顿,想起兄长离家时的穿着,“大少爷穿着墨色常服,袖口和领口处都有银线云纹。”
凌一接过玉佩,指尖在玉佩上轻轻摩挲,“属下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找到大少爷。”
二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庭院各处。
丑时三刻,山伯领着户部屈易又来到前厅,他额头上还有未干的冷汗,袖口还有未干的血渍。
“少将军,六千石粮食以如数凑齐,另有伤药五十箱,箭矢两万支,皆已送到较场。”他的声音带着一股疲惫感,显然是奔波了一夜。
凌幼北的目光在他染血的袖口停留片刻,眉头微挑,“你从何处得来?”
屈易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下官……昨夜去找几位私库丰盈的大人们,借了些……”他刻意加重了“借”字。
“屈易,你既懂户部调度的门道,又有在短时间内撬动私库资源这筹措军需的本事,留在户部当个按流程办事的小官,倒是屈才了。”
凌幼北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我倒是好奇,你为何要为我凌家军如此拼命?甚至不惜得罪上官,强闯私邸?”
屈易身体一僵,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眼中不再是惶恐,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将军,您肯定忘了,下官在幼时受过将军恩惠。”
“嗯?”
“十二年前,京都梨花街,李氏医馆,下官与娘亲因为没银子被医馆赶了出去,是将军您路过给我们一袋银子和一块玉佩,这让阿娘多陪了下官两月,此恩,屈易一直未敢忘。”
屈易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的物事,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凌家云纹的玉佩递上去。
凌幼北接过玉佩,忽然开口说道:“我麾下虽有能征善战的武将,却缺个能在绝境里抢时间的人,你可愿在我身旁当个副官随我去泉水观?”
此话一出,就连院子的山伯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屈易瞪大双眼,凌幼北在他眼中看到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有惊喜,有惶恐,更有一种被认可的激动。
“承蒙少将军看重,下官……万死不辞!”
凌幼北看着他恭敬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在进行一场豪赌,但这个险不得不冒。
凌家如今在朝中势单力薄,她必须尽快培养自己的势力,而这个屈易,正是她所需要的人才。
“不过既入我军中,便要守我的规矩。你的那些手段,只能对外,不能对内。”
“下官明白!下官定当恪守本分,绝不负少将军知遇之恩!"
凌幼北挥挥手,“户部调令我会找人去办,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行军司马,负责全军粮草调配,去准备吧,卯时正刻,校场点兵。”
“是!”屈易躬身退出前厅,步伐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寅时三刻,将军府中门洞开。
凌幼北一身银甲墨氅,立于阶前,晨露未晞,寒意侵骨,她将一封墨迹已干的信郑重交到山伯手中,“山伯,待父亲醒来,劳烦您替我转交。”
山伯山伯双手接过,终是郑重点头,“是,凌幼南将军。”
凌幼北侧身上马,将要离府之际,身后却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唤。
“北儿……”
她猛地回头,父亲高大的身躯倚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死死抠着门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显然是与那霸道的安神散药效抗争,硬生生逼醒了自己。
凌幼北立刻翻身下马,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声,几步冲到父亲面前,“父亲,您怎么……”
凌擎海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浑浊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牢牢锁在女儿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预料中的震怒,没有斥责,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的……孩儿。”他声音嘶哑,“是为父……无能,对不住你既已再无转圜,你……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