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四刻,将军府。
残阳如血,晚霞将整个将军府染上赭红,凌幼北身着兄长的墨袍铁盔跪在父亲凌擎海身旁,她低垂着头,等待着来者不善的公公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境敌军异动,边关危殆。特命少将军凌幼南,明日卯时正刻,率两万凌家军,开赴泉水观,抵御外敌,扬我国威,钦此——”
凌幼北猛地咬住舌尖,等铁锈味弥漫口腔才勉强压住心中的悲愤,她压低声音,“臣领旨,谢主隆恩。”
宣旨公公将明黄卷轴递到凌幼北手中,嘴角扯出一个瘆人的笑,“陛下对幼南将军您寄予厚望,此去,定要马到成功,莫要……辜负圣恩呐~”
凌幼北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锦袋递过去,“有劳公公。”
公公掂了掂,笑意真切了几分,“好说,好说,望少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还朝。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了。”他说完便转身,带着身后的带刀侍卫离去。
直至将军府大门彻底关闭,凌幼北仍跪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
凌擎海起身对着院中奴仆们说:“都散了吧。”
奴仆们垂首屏息,如潮水般无声退去,院中顿时只剩父女二人。
“起来吧,北儿,同我回屋。”
凌幼北手中死死捏着那名黄卷轴,依言起身,跟着父亲穿过层层回廊,回到他的书房。
她取下头上的头盔放置在木桌之上,“父亲,泉水观……那是死地。”
“是啊,死地。”凌擎海抚摸着随他征战多年的长枪,“平原旷野,无地形依托,易攻难守。”
“为何是兄长?”凌幼北忍不住追问,“朝中能征善战者众多,林将军、王都督皆在京中,为何偏偏是对外称病的兄长?这道圣旨,分明是……”
“是催命符,也是试探。”凌擎海打断她,目光扫过女儿苍白却坚毅的脸庞,“你兄长失踪之事,恐怕已非密不透风。陛下此举,是在试探我凌家是否还有可用之将,若没有……手中兵权就该易主了。”
“这凌家军都是父亲亲手操练出来的精英,凭什么说易主就易主?”
凌擎海轻瞥了一眼她,“北儿,圣心不得揣测。”
“那当如何?”
凌擎海看着屋内摆放着的长枪,掷地有声地说:“我即刻更衣,连夜进宫面圣。这泉水观,我去。”
凌幼北没有丝毫犹豫回道:“不可!您旧伤未愈,咳疾早已侵入肺腑,必须静心调养,绝不能再受边关苦寒风沙侵袭之苦。”
她看着眼前年近半百却白发众多的父亲,“我与兄长乃一母同胞的龙凤胎,身量容貌就有着八分的酷似,压低声线,束发覆额,墨袍加身,谁又能细辨真伪?”
凌擎海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胡闹!军中皆是男子!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混迹其中同吃同住?”
“父亲!”凌幼北猛地抬头,眼中是灼灼烈火,父亲可还记得我十岁那年?您摸着我的头说,‘北儿若为男儿身,必不输你兄长’。从那时起,我便日夜苦练,兄长能力开三石弓,我能开两石半;祖父兵书、父亲心得、兄长推演,我早已烂熟于心!”
她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如今凌家倾覆在即,您告诉我,只因我是女儿身,便只能困守闺阁,看你此去前线吗?父亲,您才是凌家军的魂,您若亲征,倘若旧疾复发,军心必乱!让我去,凌家尚有一线生机,兄长也尚有一线被寻回的可能!”
为何此去半月已久,以往三天一封家书的兄长至今音讯全无!
凌擎海沉默着,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良久,他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北儿,你可知,为将者,最大的责任是什么?”
凌幼北立即回道:“保家卫国,护佑麾下每一个士卒,每一个百姓,护佑天下大平。”
“是,也不是。”凌擎海转过身,“为将者,首要在于权衡,如今之势,牺牲你一人,或可暂保凌家无恙,但若你的身份败露,那便是欺君大罪,这个代价,我付不起,凌家军付不起!再者,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该如何面对你碧落黄泉的娘亲!”
凌擎海沉默良久,终是疲惫地挥手,“回去歇息吧,为父自有安排。”
凌幼北垂首敛目,姿态恭顺,仿佛已被父亲说服,“是,父亲,女儿领命。”
她深知父亲的固执,也明白此刻任何形式的争辩都只会加深他的疑虑,让她失去最后的机会。
凌幼北走出书房,轻轻带上房门。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靠在冰凉的门板上,侧耳倾听。
书房内传来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声,都像是铁锤般一下下敲打在她的心尖上。
凌幼北没有回自己的闺房,而是绕到书房一侧的小茶室。
那里常年备着热水与清茶,她动作极轻地取过一只陶壶,注入热水,从一旁的暗匣中取出一个绣工精巧但颜色素净的香囊,她小心翼翼捏出一小撮淡褐色的粉末。
这是凌幼北早年机缘巧合从一位游方郎中那里得来的安神散,这药她曾用自己的身体试过多次,于身体无损,只会让人好好睡上一觉,她取的剂量能使凌擎海睡到明日辰时。
粉末在热水中迅速溶解,无色无味,她端着茶盘,上面放着那壶特殊的安神茶和一只干净的茶杯,再次敲响了书房的门。
“父亲,”她隔着门板,声音放得轻柔,“女儿为您沏了壶热茶,您暖暖身子再进宫罢。”
里面沉默了片刻,传来凌擎海略显沙哑的声音:“进来。”
凌幼北推门而入。
看到凌擎海正对着北境的舆图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按揉着太阳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忧思,烛光下,他鬓边的白发愈发刺眼,刺的凌幼北心里生疼。
自八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一夜白头,他没日没夜教习哥哥武艺策略,直至哥哥及冠又将手中兵权全全交于哥哥。
如今哥哥不在,她亦可顶凌家半边天。
凌幼北将茶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动作流畅地执壶斟茶。
“父亲,请用茶。”
凌擎海这才抬眼看了女儿一眼,目光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终是接过茶杯。他没有怀疑,吹了吹热气,缓缓将杯中茶饮尽。
“父亲,我想在屋内多陪你会儿。”
凌擎海沉默的应允了。
凌幼北垂手立在一旁,一边看着父亲研究地形,一边在心中默数着时间,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约莫过了半刻的功夫,药力开始发作。
凌擎海揉了揉愈发沉重的眼皮,强打精神道:“北儿,你也回去……”话未说完,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身体晃了晃,用手撑住桌沿才勉强稳住。
“父亲?”凌幼北适时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伸手虚扶。
凌擎海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浓重的睡意,但眼皮如同灌了铅般不断合拢,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他的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痛心:“你……茶里……”
“父亲,对不起。”凌幼北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女儿别无选择。”
凌擎海还想说什么,想抓住女儿的手臂,但药力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向前软倒。
凌幼北早有准备,立刻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扶住父亲沉重的身躯。
父亲的重量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带着体温和药味的气息。
这一刻,她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将翻涌的情绪硬生生逼了回去。
凌幼北半扶半抱地将父亲挪到书房内侧的软榻上,她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放平,脱下他的靴子,为他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又拉过一旁的薄毯,仔细替他盖好。
她蹲在一旁,双手握着父亲那全是伤疤的手,听着父亲安稳的呼吸声,那颗从宣读圣旨后一直猛然跳动的心终是平静些了。
“父亲,”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女儿不孝,未能听从父亲的话,此去,定会寻回兄长,守住凌家,守住北境,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们回来。”
凌幼北回到闺房,打开常用的衣匣子,取出那套她早已暗自改小,垫衬过的墨色内衬和银亮铠甲,原本是她私下过瘾而制作的,没料想当真派上了用场。
她褪下兄长的长袍,找出白绫束胸。
束胸的过程痛苦而窒息,层层棉布缠绕,将属于少女的曲线彻底掩盖。
换上衣物,凌幼北走到梳妆台前,看着自己及腰的长发,拿起一旁的剪刀,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一把抓住长发,利落地齐肩剪断!
父亲教她兵法时曾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将军府已身在死地,若不兵行险招,何来后生?
看着镜中与兄长已有九分相似的自己,凌幼北低语道:“哥哥,你究竟在何处?妹妹该到各处去寻你?”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小……将军,军需官已在府外等候,请您核对明日出征所需物资清单。”是父亲身边最忠心的老仆山伯,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凌幼北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嗓音,模仿着兄长平日清朗又略带沉稳的声线,“知道了,让他去前厅等候。”
她对着镜子,最后调整了一下头盔的角度,从此刻起,她不再是将军府幼女凌幼北,而是将军府长子凌幼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