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我?
我从灵力疯狂涌入的肿胀感中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什么神使,得问我师父和你的怜卿大人才能判断。不过我可以保证,你不用叫我大人。”
她皱眉,小脸气呼呼的:“你对你的来历就没有好奇之心?”
我回以无奈一笑。过去是我们身后的影子,栖霜主动回头,而我……到底没有她那么热切。
“唉,算了,我教你这些术法吧。真没想到我居然也有教一个神使——好吧疑似神使——的时候,得罪得罪。”
我默默地想,按照怜卿的意思,栖霜没想到的大概有更多。
有过这样倾泻一般的灵力引入,后续便顺利了许多。我谨慎地只吸纳了少量灵力,却也很够用了。避音罩就是把灵力摊成蛋壳似的薄膜,由此隔绝声音;止息术则是让灵力挡住呼吸的气流,两相抵消,从而让敌人无法在远处感知我的轨迹;隔空取物是最易学的,把灵力凝作一只柔软的手,替人握住物品。
话虽如此,我还是扎扎实实地练了三日。其间师父一直在沉默驾车,没找我说过话。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只在找怜卿要令牌时开过口——城门守卫拦住我们,不允许乘车进城,师父不想动用武力,询问怜卿是否有信物。怜卿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巧的鎏金令牌,令牌中央用简笔刻着一只鸟儿。
“鸦仙?!”栖霜脱口而出,她的目光被令牌牢牢地黏住,仿佛上面涂了透明的米糊。
这怎么看出是乌鸦的?我心念一动,刚引渡到胸口的灵力便紊乱了,震荡着我的咽喉,导致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你看,用术法最忌分心。”栖霜拍打我的后背给我顺气,我有气无力地瞪她一眼,就当感谢这句迟到的教导。
在我们折腾的这会,师父已经拿着令牌给城门的守卫看了。先前禁止平民乘坐马车进城的守卫立刻噤声,车轮骨碌碌地送我们进了天子所在的盛京。
我一边调息,一边掀起车窗的布帘。盛京的街坊不比山野乡村的散乱,鳞次栉比地排列在道路两侧。城门直通皇宫的驰道没有居民家宅,沿街皆是商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清槐村从未有过的盛景在我的眼前如此慷慨地铺陈,一路的繁华仿佛没有尽头。
我看得入迷,旁边的栖霜却很无动于衷,戳了戳我的腰:“灵力紊乱平息了么?”
我回过神来:“好多了——哎等等,鸦仙又是谁?”
栖霜道:“恒我大人飞升时,群鸦以挽歌送行,恒我化月,黑鸦登仙……”
“可不可以说点人话,你们妖怪懂的事,我不懂。”我憋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栖霜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愣了一会后才问我,“孟真,你不会把自己当成凡人,过了十几年吧?”
我露出无知者的茫然神情。某种意义上讲,她没说错。
“唉……娲皇舍命补天,却还是剩了个小窟窿,神使恒我便跟随娲皇而去,化身为月,补全了曾经满目疮痍的天幕。”
“神使恒我?娲皇补天的故事传了几千年,可是无人提起过什么恒我。”
“你听说过的。”
怜卿介入了我们的谈话。
他和我师父一样,安静了很久。蒙住眼睛真是一个耍赖般的习惯,眼睛说出的话语更真心,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是以听不见他的心声。在开口之前,他是否正闭眼与周公神交?我和栖霜的谈话,他有听完么?倘若听完了,为何偏偏在讲到恒我时才插进我们的谈话呢?
我不知道。我不是那么懂我师父,也不是那么懂他。
“恒我化月的故事在几千年的流转中逐渐演变为了嫦娥奔月。”怜卿说,“我想恒我大概没什么意见,嫦娥有玉兔陪伴,也算没那么孤独。”
我向窗外望去,大白天的,只有被后羿宽容的那一个太阳。
马车虽能驶进京城,但乘车进宫便是大不敬了。过了围着汉白玉雕栏的鲤桥后,我们下车步行。拉车的枣红马儿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我们一行人,它一路都温驯得仿佛没有声息。我有些担心这马车没有停放的地方,最后一个下车的怜卿摸了摸马儿的脸颊,而后以手掌覆住它的眼睛。
——马带着车厢凭空消失,剩下一张粗糙的剪纸晃晃悠悠落在了他的掌心,细看还褪了色。
它本是一个傀儡,能识路、不需草食、甚至能够随时收起,何其伟力。
“太后的人在偏门等我们。”怜卿把剪纸收进袖子里,走在最前,“阿真,太后应当不会召见你和栖霜,你们可以提前去安庆侯府歇息。”
“安庆侯府在何处?”
比我问题更快的,是一个从天而降的黑衣少年。说是少年,其实也没有那么恰当:他的后背张开一对长约三丈的黑翼,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们时,双翼遮天蔽日,仿佛一片无法驱散的黑夜。
怜卿上前一揖:“侯爷亲自迎接,我不胜荣幸。”
这便是他提到的安庆侯了。
“千面大人说笑了。”少年……安庆侯回以一礼,声音冰冷得像金属,“太后娘娘和国师大人正在寿康宫等您和孟剑圣。这二位是?”
师父道:“都是我的徒弟。”
无端得到了个剑圣徒弟的身份,我听见栖霜的呼吸都急促了些。但她不是笨蛋,自然懂得其中关窍:她的前世说不定跟朝堂中人有些恩怨,当我的师妹便不那么引人注目。
安庆侯道:“千面大人多次出入宫闱,应当不需我带路。二位请去,我先送她们回侯府。”
“那便劳烦侯爷了。”怜卿道。
我细细地看过安庆侯的眉目,他的五官仿佛浓墨绘之,鲜明而妖异。怜卿现在用着的那张脸大约是由他来的灵感,轮廓虽然不同,但妖族非人的美艳却学了十成十。
“阿真,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差点没忍住回头的冲动。是怜卿的声音,却用了特殊避音术,看其他人毫无反应的样子,他的灵力只包裹住了我。
“你先说是什么忙。”
“请你问问栖霜是留在盛京还是和我们同去。这一路山高水长,恐怕要走个几年,耽误了她的正道也未可知。”
我不提自己是否要帮这个忙,而是反问他:“你希望她留下还是和我们一起?”
“两个选择都很好,只是我们需要不同的应对。”怜卿实在是老奸巨猾,答得滴水不漏。
他和师父向前走去,而安庆侯的翅膀收拢,包围了我和栖霜。鸦羽无风而动,不过一个眨眼,天地霎时变了一番。他再张开翅膀时,我们已经踩在了侯府光亮的砖地上。
侯府客房陈设雅致,家具多用名贵古木,银香炉焚着我叫不出名但一定很昂贵的香料,白烟像朦胧的纱。
“麻烦二位在此等候。如有需要,直接叫下人便好。”他漆黑的眼睛扫过我们,在栖霜身上停留了许久,意有所指地补充,“不必担心泄露身份,侯府的下人没有活人。”
后半句着实吓了我一跳,没有活人,难道都是亡魂?
他说完并无解释,像来时那样去得无影无踪。栖霜大大咧咧地在美人榻半躺着,我站在门槛上远远地望着长廊静立的仆从,离我最近的婢女察觉到我的视线,婷婷袅袅地上前一礼:“贵客可是渴了?请稍等片刻,我为您奉一壶牛乳茶来。”
“有劳了。”
她抿唇一笑,袅袅婷婷地转身离开,后背的狐狸尾巴愉悦地摇动,红色绒毛蓬松又茂密。我松了口气:原来安庆侯所说没有活人,是指他们都是妖精。
“噢,孟真,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鸦仙大人的本事?”栖霜道,“动物是很难成精的:要么是我们这样幸运的蛇族,因为和娲皇同源,挨过一千年就能修炼出人身;要么,得去找鸦仙大人点化。”
我问:“你不也是被人点化的吗?”
栖霜哎呀一声,伸了个懒腰:“因为我当时才活了三百岁,离一千年还远着呢——不是,怎么说到我这儿来了?得了鸦仙大人点化的妖精都会奉他为师,一生不会违背他的意志,所以鸦仙大人的立场就是妖族的立场。”
“那鸦仙算怜卿的同盟?”
栖霜皱着眉头,思考了很一会儿:“我觉得不太像呢。同盟的话,至少得像我跟你们这样吧?”
“……妖精都这么没心眼吗?”
栖霜瞪我:“什么意思呢!”
刚才的侍女端着茶壶和杯子来了,我和栖霜识趣地闭嘴。她在客房没多留,她一走,我便趁热打铁地问栖霜:“你之后还会跟我们走吗?”
“之后?”
我学着怜卿,尽量委婉地问:“这一路很不好走,走个三五年甚至十年也未可知,万一耽误了你呢?”
栖霜皱着眉头喝茶,仿佛杯里倒了辣椒水似的。等这杯牛乳茶喝完,她把杯子噔的一声往案几一搁:“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起罢。你这句话,可是替怜卿大人问的?”
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栖霜右手支着下巴:“我总觉得怜卿大人知道很多我上辈子的事……他这个意思,这一路上是不是会遇到我以前的,呃,孽缘?”
栖霜的确没有那么缺心眼,只是在我面前懒得动脑子了。我倒觉得,关于我们的事,怜卿没有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