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庄重的坐姿,真是一个诛心的问题。
我咬牙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会怨他?”
“可是你没有拒绝柳鸿麟的切磋,还对他说了那么一番话。‘但你太依赖武器了,一旦剑不听你使唤,你就慌得无所适从。’此剑非彼剑,你是暗指他太过依赖柳意烟,而全心全意地靠在一个人身上,乃是这世间最危险的桎梏。你知道,因为你和他面临相似的处境。”
“这不是我的揣测,这是你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弦外之音。柳鸿麟一个孩子能听懂,我自然也能懂。”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继续说:“阿真,你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与你师父已有了嫌隙。”
我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
正要掀开车帘时,他道:“忘了一件应该告诉你的小事。你师父有个习惯,感到尴尬或是招呼同伴动手时,总会咳嗽一声。昨夜本来还未到刺客最好的出手时机,但你师父一咳,他们便慌张了,而箭一出则无回。”
我把帘子啪地一甩,回头沉着脸道:“你把所有人都算计得彻底,就不怕那箭偏了一寸,把你心脏穿透?”
他微笑着,用谦虚至极的语气说:“我算无遗策。”
“好一个算无遗策!”我怒极反笑,“你敢把这挑拨离间之计对着你们的师父盈姬使么?”
他坐在那里,没有微笑,没有叹息,像一尊安静的雕塑。车帘被晚风吹动,月光顺着缝隙流进车厢,如长生泉源头自白沙中涌出的清凉之水,淹没了一把愤怒的剑和一个静默的天上客。
我忽然感到没来由的可悲。
我把乳白的骨扇扔给他:“还你。”
“你猜得很对,我的确不敢。”他没有动,任凭扇子从身上滑落。
“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我不敢说自己算无遗策。”我伸手,勾住了他蒙眼的布条,“告诉我,我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布条绑得松松垮垮,稍一用力便自己解开了。仿佛深埋地底的陪葬品重见天日,那双眼睛美丽得惊人,通透如玉的瞳与纤长且浓密的睫毛,值得文人骚客为此高歌百首春诗。
但他是千面,这不是他的眼睛。
“盈姬早在二十年前就还灵于天地了。”怜卿说,“她是神使,神使的魂魄自天上来,因而不入轮回。”
我说:“那我一定长得很像她。”
“只有长年累月和她相处过的人才会觉得像。”怜卿反驳,但他的反驳更像一种承认。
“可是这样就够了,对不对?”
怜卿垂下眼睑,低低地说:“我很抱歉。”
心烦意乱,布带在我的手腕上来来回回缠了几圈。其实他没什么要道歉的,虽然他故意泄露行踪、故意误导刺客、故意让我们前往柳家庄,算准了刺客那一箭会偏、算准了柳意烟不仅会救他还会把陈年旧事像豆子似的倒出来、算准了我师父明知中计却不会戳破,但说到底,他不是为了伤害我而来。
他是为了让我走出清槐,为了告诉我残忍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甚至是为了让我斩断对师父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绮念而来的。
我知道师父自欺欺人,但怒火烧灼我的大脑时,我其实也在欺骗自己。
“阿真,”他抬眼,褐瞳仿佛夜光杯中荡漾的美酒,“你就是你,你不是盈姬。”
我说不出话,把布条也扔给他,挑开车帘走了。
河水不分昼夜地流淌,江南地势平坦,河也又清又浅。我躺在河的中央,感受流水仿佛母亲双手般的抚摸,月在天心,仿佛一颗价值连城的洁白珍珠,引诱凡人不断地伸出手去。
在它的光辉里,我闭上眼睛。胎儿在母体孕育时浸泡着羊水,我虽然是一把剑,却也模模糊糊地觉得,很久以前,我亦被清凉又清澈的流水浸泡着。
如果能在流水中长眠就好了,它比世事温柔百倍。
栖霜来河边打水时,叫醒了我:“孟真,你怎么在这里?”
“我过来洗澡,没想到睡着了。”我扯了个谎。
栖霜不疑有它,挽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回到马车。参汤药效奇佳,怜卿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想来今日赶路无甚顾忌。我戳戳栖霜,低声问:“柳庄主的人参在哪里挖的,见效忒快。”
“啊?”栖霜疑惑地瞪大眼,又想起什么,哎了一声,“忘了你不了解。这是被娲皇泪浇灌过的人参,珍贵无比呢。”
“娲皇泪?这又是什么?”
栖霜解释道:“是一种很少见的雨,谁也说不清它从哪里来,总之,被它浇灌过的草木都有灵性,作建材则千年不腐,作草药则能起死回生。它几十年才落一次,所以蒙它恩泽的草药少得可怜。”
我瞟了一眼怜卿,这个受娲皇厚爱的神使,道:“或许真是娲皇的眼泪。”
“可是娲皇不是因为补天而死去了吗?”栖霜反问。
能够回答我们的人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大概吧,毕竟蒙了眼睛。没有得到答案,栖霜有些泄气,但过一会便抛在脑后了:“今夜不必停车歇息了,我估计三日后便能进京。”
栖霜不记得从前经历的人事,但对这些常识,譬如京城与柳家庄的距离、异士的由来和特异之处等,却自然地掌握了,倒也神奇。不光她要追寻自己的前生,我也颇有几分探究的兴味。
“嗯。”师父在车外肯定了她的猜测,“进京后,我们要先进宫一趟。”
“啊?为什么?我们几个进宫干嘛?”我感到莫名其妙,而栖霜先我一步,替我问出了心声。
“傀儡师和铸剑师后人作乱一事牵连甚广,还与朝堂争斗有关,太后要见我们一面。”师父停顿片刻,道,“你也别慌,太后只见我和师兄,你们在宫外等着就够了。”
栖霜的话停不下来,又问:“怎么是太后见?我还以为该是皇帝老儿。”
“大殷如今的皇帝才六岁,掌权的是他的母亲,文昭太后。”
怜卿开口道。论朝堂形势,不曾隐居避世的他肯定知道得最多。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未来这位太后或许真的会当皇帝。”
女皇不是没有先例,虽然少,但只要有过一个,后来者便知道这存在可能。
栖霜摇了摇头,一副放弃了理解的模样:“人类的权力争斗真复杂。”
怜卿只是笑。他与傀儡师俱为神使,却相互残杀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古往今来,天上地下,都是这一出血色的戏演了一遍又一遍。
果然如栖霜所言,三日之后我们便进了盛京。据说城门上的盛京二字是大殷开国皇帝所提,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高大古老的城楼与帝王真迹相辉映,令人惊叹不已。
但我没看见,那时我在跟栖霜学术法。
三日前,我像个没事人那样问怜卿如何让其他人听不到交谈者的声音,他一怔,道:“你想学避音术?”
我点头,他问:“你师父教过你如何引灵了吗?”
车厢外几声尴尬的咳嗽。
栖霜也凑起热闹:“怎么会没教引灵呢?这么基础的东西,除了凡人,应该都要学会的罢?”
说得很是,但我是把剑啊。
“引灵是术法的基础。”栖霜亲切地向我解释,“混沌生天地,天地聚灵气,娲皇把灵气渡到了泥偶身上,从此有了人。然而娲皇逝后,泥偶们不再拥有感知灵气的能力,因此除了极少数的天才,凡人都使不了引灵的术法。当然,世间生灵不止凡人,妖以千年修行换得人身两世,鬼放弃转世轮回滞留人间,神使承娲皇恩泽……他们,哦不对,我们都很受灵气的青睐。”
“我们?那我可能长得不太像灵气喜欢的样子。”我自嘲。
对面蒙眼的男子很轻地叹了口气。
栖霜说:“没关系。引灵就是打破皮肉的阻隔,与天地灵力沟通,纳入自身为己所用。把手给我,我带你感受一下。”
她握住我的手腕。仿佛一道清凉的水流与我的血液汇合,她的灵力在我的四肢中游走,速度很快,却巧妙地避开了要害,不让我感到难受。
“孟真,你真的没去过长生泉的源头吗?”她在我耳畔喃喃道,“你的血肉和气息都让我觉得……好熟悉。”
我很无奈:“去过某地的证据好找,没去过的倒不知该从何找起了。”
她讪讪一笑。水流兜转几轮,最终停留在我的指尖。
——忽然,指尖的皮肤被水流撞破,源源不断的陌生灵力自那个缺口涌入,不似她的灵力那般温驯,而是横冲直撞,荡得我的腹腔一震又一震,不把我的五脏六腑翻个面誓不甘休。栖霜惊呼一声,及时松手,缺口复原,外来的灵力刹那消散,沸腾的血液沉寂下去。
说起来很漫长,但其实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你你你你你——”栖霜捂着胸口,小脸煞白,一副魂都飞了的模样,“你怎么也是神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