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声,随后是窸窸窣窣的翻找、搬动很沉的箱子的声音。不多时,一个身材娇小、头上扎了两个圆圆的双环发髻的姑娘掀开用以隔断的布帘,双手抱着一个楠木箱子,随后高举起来,“咚”一下放在几人面前的柜台上。
陈禾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这声音一听就沉得很,这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大的力气?那个箱子可是几乎有她小腿那么高呀!
名叫纺娘的小姑娘倒是没看见陈禾的眼神,她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放下箱子后拍拍手,垫着脚趴在柜台上,“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
陈娘子摆摆手,“没了。你玩去吧。”
纺娘一听这用完就丢的无情话,嘴巴一撅,跺脚跺得震天响,头上的发髻一颤一颤,“又这样!你什么时候才肯教我!”
显然这对话经常发生,不过今日陈娘子许是善心大发,她想了想,从身侧抽出一卷书来,递给小姑娘,“行了行了,这上面都是我亲手写的,你先好好看。过两天我考你要是不过关,就别再提这件事了哈。”
“一言为定!不许你反悔!”纺娘两眼放光,几乎是抢着把书拿了过去,一溜烟跑到布帘后面没影了。
柜台这头,陈娘子一点也不在意这个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的姑娘,她从一大串钥匙里摸出一把来,握着楠木箱子上的锁一拧,神神秘秘地往两人的方向推来。
“这可是我家那位千辛万苦跑商带回来的,我看翠荷婶子亲切,这才拿出来,二位瞧瞧这料子!”
陈娘子取出一匹来,在阳光下抖开,一晃而过的金色映入两人眼底。眼前的布匹底色红艳,举起放在阳光下更是能看到隐隐暗纹流动,触手柔软微凉,光滑得一摸便知不仅是普通的棉布,陈禾用手背轻轻地在布料上试探滑动,问道:“这里面纺了丝?”
陈娘子眉一挑,“好眼力!江南来的,听说是最新研究出来的技术,那家绸缎庄开了高价还依然供不应求,还是我夫君抢来了这几匹,让我先放到铺里卖着,要是买主多……再签合同也不迟嘛。”
那眼前这些岂不是目前这福田镇仅有的?
王翠荷眼神一下变了,要说听完这番话之前她还有些犹豫,现在差不多是势在必得了。
她怕刮花布料,因此没上手,不过不影响她欣赏的眼光,就算是讲价时也没从布料上移开,“陈娘子,我知道你是个爽快人,你开价就是了。”
陈娘子“哈哈”一笑,不知从哪摸出个算盘来,一阵短促的噼啪声过后,她比划了个数,“800文一匹,如何?”
这可不便宜了,时下一匹麻布约100至300文不等,就是陈娘子绸缎庄内往年最好的绢布也要不得600文,800文都够买一匹绢布,再请镇上最好的绣娘裁缝定制一件成衣加上绣样的钱了。
虽说王翠荷并不是拿不出这笔钱,可听到这价格也不免肉痛,但让她就此放弃这料子又不甘心——虽说只是给家里孩子成亲用的,大概率一辈子就用这一次;但能拥有这样一件嫁衣是多少姑娘的梦想,要是给儿媳准备这样好的嫁衣,不也显得她王翠荷重视对方吗?
心里是这般想,王翠荷面上不满,敲敲柜台,“陈娘子你这就不厚道了啊,这布料虽好,可哪里值得上这个价?600文,往年你可都卖这个价的!”
“哎呦,这哪能一样?”陈娘子柳眉一竖,她索性搬来放在柜台最前、也是卖的最好的一匹跟箱子里的放在一块给王翠荷对比,“你瞧瞧这光泽,这颜色,还有这暗纹,做成衣裳再绣上双生鸳鸯并蒂莲,穿出去哪个不夸?”
两相对比下来,确实还是那匹800文的要更为惹眼。王翠荷越看是越觉得满意,艰难讲价,“700文!真不能再多了陈娘子,我也在你这买过不少了。”
陈娘子叹气,又开始噼里啪啦打算盘,忍痛报价,“你做婚服男女两套,怎么样得两匹吧?750文怎样?我就这么点货,你也看到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啊。”
那也是省了一百文,王翠荷意犹未尽,“再饶我两尺的!我拿去给我家眠哥儿做个帕子。”
陈娘子思量一会,最终还是苦笑道:“成成成,就卖你这一单!可别跟别人说我给你便宜了啊,那我这店还开不开啦?”
王翠荷这会好说话,笑着道:“就知道陈娘子是做大生意的人!下回我准给你介绍生意!”
这下皆大欢喜,王翠荷果断付清了银子,又同陈娘子商定让她帮忙找绣娘制衣,当然这介绍费就不用出了,只要往后帮陈娘子多多宣传就成。
告别陈娘子,王翠荷了却一桩心事,面上不自觉带了笑,将手臂上的篮子往上挎,问道:“小禾啊,你要去买点啥?你这篮子鸡蛋要卖掉不?”
陈禾点点头,说等会路过市集叫卖两声,卖不出去也不妨事,再然后想去肉铺瞧瞧。南街这头多是茶坊书馆,要买吃食得往北边走走,陈禾常去的肉铺便在北街。
二人往回走,等路过市集,陈禾的鸡蛋很快便卖出去十来个,王翠荷也帮着喊了两句,见剩的只有一两个了,便同陈禾说刚刚看到个卖糖块的摊子,考虑到婚礼上该给来贺礼的客人发些甜食,就让他稍等她一会,自己上前去跟摊主杀价。
陈禾并无不可,他四下看了看,猛然间跟一个瘦弱的孩子对上了眼。
那孩子见到他也是一惊,咽了咽口水,一副马上就要逃跑的样子,原本陈禾以为他不会同自己搭话,却不想那男孩犹豫片刻,竟鼓起勇气向他开口,“您,您要买点新鲜的菜吗?”
“什么菜?”陈禾假装没看见他的窘迫,问道。
一看推销有戏,小孩的语气都轻快起来,“您跟我来!我的摊子在那边!”
同王翠荷说了声,陈禾便跟着小孩往他的摊位上走。
说是摊位,其实就是一小块破布,上面摆着几根上青下白的菜,布前头有张小凳子,上面坐着个梳着羊角辫的胖娃娃,正在一下一下舔着一个糖饼。
“小莺!有客人来了!”男孩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冲着妹妹大喊。
胖娃娃趁机又舔了两下糖饼,才仰着头奶声奶气跟陈禾说话,头上的辫子一晃一晃,“你好呀,要买一点哥哥拔的菜嘛?”
陈禾心一软,蹲下身来查看,认出这些菜正是的茭白。这个时候了,能找到茭白实属不易,陈禾轻声问她,“这些都是你哥哥找来的?”
胖娃娃点头,“哥哥天黑黑就起来啦!然后就下水玩呀。没有糖好吃,但是脆脆的。”
小莺年纪小,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陈禾倒是听明白了。
他看了看这个小摊子上唯一的商品,站起身来问道:“你这些我都要了吧,多少钱?”
男孩见他真的要买,眼睛亮了几分,试探问道:“这里一共五根,我借了隔壁大婶的秤秤过了,差不多一斤重……22文,可以吗?”
出价不算过分,茭白正当季时大约20文一斤,便宜量大出售的还要更低些,考虑到现在差不多找不到还能入口的茭白了,多两文事实上也能接受。
陈禾用布将菜兜起来感受了下,他看着男孩瘦削紧张的脸庞,微微摇头,然而还不等男孩失望,开口道:“20文吧,我这里还有两个鸡蛋,也一并添进去当做付账,可以么?”
叶南浦有些迟疑,虽说便宜了两文,可这两文钱在镇上是买不到两个蛋的。他现在带着年幼的妹妹没法走远,吃穿用度都得在镇上解决,若不是父母留下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兄妹二人恐怕要流落街头。
这几根茭白还是他趁着还未过季,到镇子外的水塘摸来的,但也是那片塘里仅剩的了,往后再想卖不大可能了,他还得找新的谋生路……
叶南浦还在犹豫,妹妹叶啼莺不知想到了什么,咂咂嘴抱住哥哥的腿,仰着肉肉脸撒娇,“蛋,糕糕,哥哥爱吃!”
叶南浦鼻子发酸,他揉揉妹妹脸蛋,对陈禾说道:“行,20文就20文。这个布你要吗?反正也沾上泥巴了。”
陈禾点头,将钱和鸡蛋一起递给他,将茭白放进篮子里,看着叶南浦把钱揣进怀里牵着妹妹走了。
王翠荷这时也买完了糖,走过来找他,好奇问道:“咋啦?这是买了啥?”
陈禾把布掀起来一角给她看,“茭白,看着挺新鲜的。”
是挺新鲜,王翠荷捏了捏,又扒开一点壳看看,里面洁白细腻,有淡淡清甜味飘出,“炒个肉丝什么的应该挺不错的。”
她一说,陈禾也想起炒茭白的口感,点点头赞同她,“正好现在去买肉。”
二人一路走一路看,等真到了肉铺,手里的篮子已经塞满了大半。
肉铺人不太多,卢大正操着刀给客人切肉,手腕一抖一划便有一块四四方方的肉落在案板上,看着赏心悦目。
陈禾等了一会便排到了,他看了一圈,对卢大说道:“来一斤肉,要瘦一些的。再要一块肥的吧,我回去榨油用。”
卢大是个沉默性子,闻言点点头,三两下照陈禾的要求切好了一块纯瘦的和一块纯肥的,交给一旁的人打包。
然而他是个不爱说话的,这帮工却是个嘴上没把门的。男人一边扯过油纸包肉,一边打量陈禾。
那眼神太过直白露骨,陈禾有些不适地皱起眉,王翠荷也察觉到点什么,挑着声调问卢大:“呦,这是请了帮工啦?以前没见过这小子啊。”
卢大还未开口,那男人倒是呵呵一笑,抢着搭话,“我是他侄子,爷奶心疼我阿叔呢,让我来铺子里帮忙。”转头将纸包递给陈禾,朝人挤眉弄眼,“拿好!小哥儿还是得吃点带油水的,太瘦了可没滋味,带点肥的才香呢!就跟那男人一样……”
“卢小川!”卢大低声呵斥,他一把将人从陈禾跟前推开,赶进屋子里去了。
“……实在抱歉,今日这肉,给您少算五文钱的。”显然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了,卢大眉眼间都是疲惫,一副忧愁样子。
陈禾心里确实觉着恶心,但毕竟在卢大这买过不少次肉,知道他算是个老实做生意的,那卢小川听上去同他有亲缘关系,自己算是个外人,也不好多说。见卢大赔礼道歉了,也就接过肉,摇摇头没说话。
王翠荷就不惯着,她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见不得别人欺负自家的小辈,“卢大你这侄子今儿见了可不一般啊,这嘴往后啊,可招来大生意呢!”
卢大哪里听不出这话的阴阳,闻言却也只是苦笑,摆摆手给下一位客人服务。
等走出老远,王翠荷还在给陈禾鸣不平,“……什么人呢真是,一个下流胚子也好意思装人做生意。要是下次眠哥儿来买肉还让我知道他再说这种话,我非得把他嘴撕烂!”
陈禾默默听着,此刻内心那些不适已散了大半,就当被狗咬了口。但王翠荷话题转着转着,却往另一个方向上去了。
“说真的小禾,你也快到年龄了,不考虑找个人相看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