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风雨自堤来 第38章 天地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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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烟似的影子从云海里滑过，于是束星摇听见寒流的轻微摩擦声。九幽的天空之上，原本也是天外天，不属于人间的寰宇。赤帝的气息像极了束星摇最熟稔的符篆上的火纹，有一种出自本能的熟悉。

束星摇擅火符，只是因为她觉得火焰比较方便。那么赤帝呢，总不至于同出一脉吧。

脑袋里掠过一堆乱糟糟的思绪，束星摇看见两抹虚影落在海边。一道是少女模样，亭亭玉立，一道是青年模样，身姿挺拔，长发如云。

那女孩子往束星摇这儿淡淡扫了一眼，也没放心上，自顾自道：“说了不让就是不让，一步都不让。他符明夜要救人我不拦着，但是那人三魂七魄都碎了我也没法子。”

“哎呀......”那青年人似乎叹了口气，但听口气很愉悦，“你就当卖个人情睁只眼闭只眼呗，也不是大事......”

“你眼里什么是大事？祝女前辈的坟被挖？”女孩子眼神清澈，尖锐。

对方只笑了笑不作回答。

浪潮无声，月光微冷，青年的衣衫并不齐全，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素白色的肌肤在清冷的月辉下简直在发光。他未戴冠，长发散在背后，低头浅笑时发丝掠过鬓角，人便显得格外温煦。

束星摇觉得他有点眼熟。

“祝女的坟被挖当然是头等要事了。”青年闲散一笑，还有心情跟对方开玩笑，“别那么严肃嘛，我的意思是，符明夜既然要九幽改命救人，我们就帮他一把。至于改完之后那人是死是活，鬼才知道。”他笑容真诚，将最后的字句音节咬的很重，随后的话又很轻，声音几乎在飘，“笑一笑——”

他上手，将女孩子的唇角向上提，架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很假。

“很可爱。”他评道，笑意盈盈地端详着女孩子因不满而微微皱起来的眉。“多笑一笑吧，之后有的是你笑不出来的日子，小徒啊。”

“恶心死了。”女孩子把他的手打掉，嫌恶地往边上站了站，“弇兹衡，以后我收徒，你少来跟祂说话。”弇兹衡哎呀了一声，苦恼地一揉眉心，说那可不行，“小徒呀，不是我说，你这人吧为人师可没什么气场优势，我来撑撑场面不好吗？”

“快点说正事吧。”女孩子拧了一把对方的胳膊上的肉，弇兹衡吃痛地连声求饶，慌忙中一整理仪容，这才开口，“符明夜那事好说。他既然敢改，我们九幽就敢帮，左不过关门几天，最差的情况也不过避世不出个几千万载的......”

瞥到女孩子变得不善的表情，他稍一停顿，缓和了一下漫不经心的语气，安抚道：“没事的，青云台那边已经替诸道承受很大压力了。小徒你也不要太有压力，要是清虚天那儿再给你施压，你一律推给四帝就是。”

女孩子冷笑了一声：“还四帝呢，你卸甲归田把我推到赤帝这位置上来，不就是要明目张胆偷懒吗？”

弇兹衡拿袖子挡了把脸开始装哭，“哎呀，小徒啊，这成语不是这么用的......”

两人本就是虚影，说话之间身影变得更淡，在月光下宛如半透明。除了一开始女孩子望过来的一眼，他们没有再往束星摇这边看。眼瞧着这一方世界的声色、情感和时间流动都要再次变得模糊，束星摇忍不住出声，“前辈！”

“晚辈所求，该在何方？”

弇兹衡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听不见。而女孩子没有回头，但明亮的不可思议的月光映照在她那双即将被模糊的眼睛里，“不知道。”

“你所求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堪称冷漠的话语。

“去问四时主吧。”女孩子轻飘飘道。随着她的话音落地，这方世界迅速陷入了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这就是四帝最常接触的世界，没有光亮和颜色，没有生机的世界。

奚还反手握紧了束星摇，把她吓了一跳，“怎么了你没有事吧？”

奚还脸色不太好，束星摇摸了摸他的头，是滚烫的，“不出意外你是发热了呀。哎，你也会发热吗......不对，我们先出去吧？”

奚还很久没有出声说话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束星摇可想不出来，索性不去想。她等了一会儿奚还，见他没什么反应，心说不是他让自己来这儿的吗，怎么看完了也不点评两句。算了，束星摇想，没一个靠谱的。

她认真回忆了一下自己目前会的可以出去的术。符可以画，但是直接管束真气把这里炸开似乎有点。嗯。刀可以用，但她也不知道砍哪儿啊。真言念不了，她脑子空空不迎战是一句都挤不出来。至于强行提升“权”的比重达到三步跨越时空，她真干不了啊。

有剑的话其实一切好说。但刀与剑毕竟不同。

她叹了口气，伸手拉拉奚还：“少主啊，有没有出去的法子呢？”

奚还这时才缓过来，哦了一声，问：“你说什么？”

束星摇很勉强地收敛笑意，侧身让开一步，抬手凝聚真气。只有一道剑光，剑光雪亮如飞羽，她背后的白鸟虚像缓缓展开双翼，催生狂风，气流穿过黑暗中的每一个罅隙，在四帝称之为“真实”的黑暗中搅起风暴。每一寸凤鸟纹都纤细无比，但锋芒毕露。

束星摇重新掌握主动权，握住奚还的手腕，冷静道：“你冷静一点，我们要出去了。”

奚还的手腕很凉，大约是因为修鬼道。她感受不到明显的动脉的起伏，只有血流流动时的轻微震颤。

她稍稍吸了口气，提剑平腕，剑锋笔直下指，剑势自左向右划出。只此一剑，一招，接引了风暴的天象，惊雷在云层中狂涌，不断游走，然后是磅礴的真气，狂风骤雨一般撕裂了整个空间。

束星摇在瞬间失去了自己大半真气。

在意识被打捞起来的那一刻，她实在觉得人不应该，至于不能太要面子。

她直接坐了起来，捂着胸口剧烈喘息。玉质的台阶冰凉，也没人给她身下垫个东西，束星摇衣服本来就不是法器，不防寒，不知道躺了多久，总之她浑身都冷，像在水里睡了个觉。

这里还是很黑，她基本什么都看不见，远处隐约有下坠着的流火。她正喘着气，身后忽然有人拿酒盏喂她喝了一口水。对方捏着她的下颌，半是迫使半是哄着弄开了她的嘴，束星摇呜呜咽咽地喝了一口，就着对方的手又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哥，你是我哥行吗，可不可以采取一点温和的措施呢，我以为你刚刚在喂我喝毒药。”束星摇用刀鞘把对方的手推开一点，顺手擦了把火。火苗燃成一尾烈焰，欢快地在她指尖跳动，将束星摇的眼睫晕上一层明艳的绯色。

她很喜欢烈焰。召出来的火总是极端明亮和炽热。虽然她本人意识不到那种火是常人不能接触的，奚还瞥她一眼，不易察觉地往后挪了挪。太烫了。九幽的火一般是冷火，冰冷到滚烫。

寒风寄宿在这殿内的每一寸角落。九幽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带来这样鲜活的烈焰了。

“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奚还很自然地道歉并作出承诺。束星摇一顿，心说居然还有下次。

哈哈。她干笑了两声。我们还在正殿吗。

对，奚还点头。他把束星摇拉起来，然后带她往回走。但束星摇站住了，奚还回身，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束星摇。

束星摇微笑道：“参观或谋事的话，留到下次吧。我先去一趟海外，你知道怎么联系我吧？”

奚还松开手，语气里不无遗憾：“啊，这样啊。好吧，赤帝的事也不急，你要是先见着了直接召请我就好。联系的话，没弄错吧？”他捏着一张风符，符篆上的铭文微微发亮，是古汉字，束星摇一个字都看不懂。说是符篆，其实描述成符文更恰当，只不过要用载体暂时承载符文里的真气，以免逸散。

束星摇嗯了一声，跟他摆了摆手告别。

奚还含笑望着她的身影融进黑暗，低声道：“哎......这么警醒就太累了啊......”他摇摇头，把有关束星摇的杂思暂时按下，朝前行了几步。一道巨大的黑色门扉在他面前出现，深色的影子一直向后拖，拖向不知名的黑暗中。

门中央出现一道细长的裂缝，供他进入。这道裂缝之后，同样是一片虚无的黑暗。奚还抬步迈进去，眼前的景色随之变换。

白雪纷纷，天地肃杀。宿行霜衣裳着墨，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滴墨。奚还走上前，与他并肩，“她走了。”

宿行霜冷冷地笑了一声。

“跑的还挺快。”

奚还但笑不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万丈高的石阶上雪重，并无人清扫积雪。奚还看出来那是浮玉陵，他问道：“看这儿做什么？你要见白帝？”

宿行霜嫌他话多，身形一动，人就飘飘落在了数百米之外。

“是金蛾晓日。”

他解释道：“晓要来浮玉陵了，她来之前你再去看看白帝。别让那家伙死那儿了。不行把人扔魔主那里也是一样的。”

奚还嗯嗯了几声，便见宿行霜拢手入袖，慢悠悠地准备走了，他连忙喊住宿行霜：“哎等等，你不是来取东西的吗？我怎么看不见在哪儿？”

奚还的面具没有摘下，那面具宿行霜其实不熟，这会儿越看越觉滑稽，但他面皮绷得紧，笑也藏得住，看不出来什么嘲笑的意思。听到这话，宿行霜只是朝他晃了下手。他指间有绚烂的光芒一闪而过，仿佛只是光线折射而形成的错觉。

奚还略微一放松，赞赏性点点头，“拿到就好。也辛苦你跑这一趟。”他沉吟了会儿，继续说，“之后得防着令主偷偷溜进来。我怕她一个精神亢奋把九幽烧了。”

宿行霜目光沉静，“你别招惹她，她自然不会对九幽有想法。”

奚还摸了摸面具，目光闪烁，“哎呀这真是，什么叫招惹啊，我明明只是......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他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年轻的神道大人怎么会懂得什么叫情难自禁呢？哈哈......”他拉起来袖子掩着嘴唇浅笑，但眼神极冷，“你恐怕连那种本能都没有吧。”

虽然是带着锋芒的说笑，但下一刻，宿行霜的剑已然出鞘。青光如虹日，看起来一色，但近看，能看到世间所有变幻着的的颜色。“再多嘴一句，我杀了你。”他的眉长而凌厉，漆黑如墨，也像一柄饮血的兵刃。

奚还低头，不顾剑刃沿着他脖颈切下了一片素白色肌肤，没有鲜血流淌而出，从伤口的切面上流下来的，只是鳞片一样的澄澈流光。他从宿行霜的剑上看到了自己的瞳孔，他的瞳孔里照见了宿行霜的影子。

年轻的神道在他失神的瞬间已经远去了。天和地之间，上下霜白一色，唯有那人着墨，好像白纸上不经意沾落的一滴墨，却那么浓重地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