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道歉,玉璋如坠冰窟。
人前永远凌厉的阮将军仿佛被女鬼抽走了全部精气,颓然地蹲下,指尖隔着冰凉的雨水一个个温热墓碑上鲜红的字眼,口中喃喃念着:“枫、阿巍,十三年了,十三年了……”
“为什么?”玉璋笑声止息,似失去了所有情感,平淡地吓人,“车里的炸弹是您放大,也是您引爆的,对吗?”
阮凌轩点点头。
查理斯见俩人聊的天跟大姑娘掀盖头似的欲语还休,说一半留一半,忍不住插话:“炸弹是软软安装控制,但提议安装炸弹,要求引爆炸弹的是枫,是你父亲。”
玉璋蓦地抬眼看向查理斯,心底一半冰一半火,迫切想知道答案。
“我把录音放在这,期待你有天会发现,又害怕有天你会发现。”阮凌轩掀开贡品石板,从里面拿出一枚黑色的录音笔。
玉璋大跨步迈出腿,冻僵的身体踉跄下被银砂扶住,满眼只有录音的他抽出手臂,踩着飞溅的雨水站到双亲合墓面前。他凝盯递来的录音笔,纯黑笔身,金色笔帽上篆刻专属他爹地的标记,一片枫叶。
这是只能录、不能删、不能更改,每个气象局特勤工作人员都熟悉的——烈士遗言录音笔。
“枫,你们到哪儿了?查理斯刚把果酒挖出来,等你亲手开封。”十多年前的阮凌轩声音和现在几乎一样,没什么差别。
玉璋胸腔的氧气被什么抽走,七上八下的心停跳,无意识的屏息凝神,时间一秒一秒的走,录音里急促的呼吸和“哐哐哐”的枪杆砸冰声交杂:“凌轩,玉璋就交给你们了。”
“你说什么?”阮凌轩语调瞬间提高,吐字加速,“你们在哪儿,千万别冲动。”
“金门大桥。”一声闷且小的枪响,“他们是奔着曙光药剂来的,现在整个大桥都是人质。凌轩,炸车。”
“炸什么车,你胡说什么?”阮凌轩厉声反对,“救援马上到,撑住。”
“砰、砰、砰……”一连串枪响,枫·塞林格声音郑重中带着遗憾,“来不及的,八名雇佣兵都是Lv.2,我们马上就撑不住了。炸车,决定研制曙光药剂时,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劫。炸弹我选得威力最猛的,放心,不会痛。”
“枫!”阮凌轩声嘶力竭拒绝,“不可以!”
“冷静,凌轩。”枫平静阐述,“军人以人民利益为天职,作为上将,你明白怎么做。今生就此分别——敬礼。”
录音里枫·塞林格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似大锤重击玉璋脑浆。
理智和情感搅成一锅粥,一半认同双亲的选择,肃穆立定——致敬。一半又像懵懂孩童意识到自己即将被抛弃,死死揪住大人的衣角,憋着嘴流着泪,一句句重复:“不要啊,爹地不要啊。”
玉璋强撑清醒听爸比叫醒少年,听无知的自己问着无知的话,听自己被抛出车外,听录音中传出阮凌轩低沉又沙哑的声线:"英雄不朽,永志铭记!"
“轰!”
玉璋木讷地盯着墓碑,粉眸堕入黑暗。
“是我无能。我自诩富轹洲最强者却连你父母都救不下,还亲手……”阮凌轩阖下眸强压心脏抽搐的频率:“是我让你丢了这么久,都是我的错,都是……”
“不是,不……”玉璋打断阮凌轩,想说“不是他的错”,可话刚说两字鼻腔涌上酸楚,脑中孩童无理取闹地质问“你真的不怪他亲手炸车吗”,他眉心簇起半张着嘴,企图以此抑制眼眶的涩痛。
泪,还是没含住。
开了闸的眼眶汹涌收缩着全身的筋,禁不住拉筋之苦的双膝砸进水中跪在青石板上。
玉璋没有看双亲,他怕自己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带自己一起走”,他掩耳盗铃般捂住自己的眼,浑身的筋越抽越紧,他不受控地将上半身贴在大腿上,严丝合缝,黏成一团。
忽地,一道温热的手掌轻拍着他的肩膀,“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爸比,你什么总是唱这首歌?”少年Alpha站在向日葵花园前,问用大剪刀修枝的青年Omega。
Omega暂停歌声,眉毛狡猾地一挑,月牙眼弯弯地双手一摊:“没办法啊,谁叫我家小崽怕黑又怕冷,一颗太阳根本忙不过来。”
阳光下无语石化的少年,逐渐与佝偻的身影重叠。
悠扬的歌声还在,昔日唱歌的人仿佛从墓碑里爬出覆在阮凌轩身上,借着他的手安抚着暴雨中早已长大成人的玉璋·塞林格。
“张乾那几个**丝究竟交代了什么?这四个人,怎么大雨天来祭拜死鬼塞林格~”对面山顶凉亭,披着黑斗篷全副武装的Alpha男人透过高倍望远镜注视下方墓园,“讨厌~~这几个人都背对着我们,都看不见说什么~~~”
“别看太久,在被他们发现了。”只露出下巴的白斗篷Alpha,坐在石桌前抿口珍珠奶茶,“不管张乾他们在气象局说什么,现在都是死无对证。戈德曼夫夫来祭拜塞林格倒是常有的事儿,不过这玉处长大雨天来干什么,还跪在那。”
“要不,我放猴小弟去探探~”黑斗篷里伸出的手上,小丑木偶猴睁开绿眼睛。
“不用。”白斗篷珍珠吸地呼噜噜响,“最近你消停点儿,蹦跶太欢容易把咱们多年的苦心经营都搭进去。”
“唔~”黑斗篷一跃蹦在石桌上,雨水活着泥点子溅了一桌面,“萨维奇那个老东西,恐怕不这么想。”
“那就瞒着他。我们计划得改改,那些小喽啰都不顶用……”白斗篷隔空点指下玉璋和银砂缩影,“追一下菱娅的修复进度,下次就用她。”
“哦~辉烬~~”黑斗篷发出窃笑,“你真是太狠心了~~~”
“狠心?”辉烬头颅微转,视线穿透帽檐直射查理斯咽喉,低喃,“我……不如他。”
*
“刑法,是规定犯罪和刑罚的法律规范总称……”
白色粉笔如主人说出的话,在黑板上横平竖直地挥洒出傲人风骨,一笔一划透漏出刚毅之风。可一看Omega老师那染得像‘金刚鹦鹉’的头、花里胡哨的半截袖、金属链子丁零当啷一连串的乞丐裤,趴在课桌的银砂辣眼睛地挪开视线。
向左看,锅盖头黑框眼镜的Alpha少年气象武器,兢兢业业记笔记,这个也辣眼睛。
偏头右看,身穿碎花裙的Omega少女武器捧着厚厚的书籍,用下巴小鸡啄米。
“啧。”前左右辣眼睛组合的夹击下,银砂也不管什么上课不上课的,不耐烦地起身长腿一跨倒坐着椅子,双手横搭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黑板报上‘用良知驾驭我们之所学,而不因所学蒙蔽了良知’的两行大字发呆。
也不知道玉璋怎么想的,非得将他送到这来和唐家这俩Lv.1小武器上课,说什么要学习富轹洲的人文教育,尤其是律法,必须牢记。
还要求他期末考试拿全A,否则就不能在玉璋那儿继续住下去。
银砂瞧眼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红痕,真是拔x无情。
“啪。”有风袭来,银砂偏头,粉笔头贴着耳畔发尾砸在黑板报的“良知”二字中间,身后传来花毛鸡老师译廉地询问:“银砂,没兴趣听?”
玉璋‘全A成绩单’的威胁后面还接了好几句忠告,其中一条就是‘不可以让课堂老师记过’。银砂只得对着空气无声怒骂两句碍眼的老师,施施然起身回头,手搭在胸前,嘴角微微翘起,行个标准的敬师礼:“怎么会,我只是有点儿胃不舒服。”
“你有信仰吗?”花毛鸡老师没头没尾地问,“或者说你相信什么?”
“相信?”银砂只相信玉璋。
“你相信特殊气象局吗?”浓重黑眼线的译廉,朋友似的和他扯闲篇,“随便讲,想说啥说啥。”
“还算强大。”来到这两个多月,从春末到初夏,银砂早已拿到属于自己的身份ID,拥有光脑,在九安时不时的串门下学会怎么上网,越接触外界信息,越明白气象局对富轹洲、对全球意味着什么。
译廉点下头:“那你相信野牛生物科研院不可颠覆?气象武器不可融入社会?气象武器和普通人类是神与蝼蚁的关系吗?”
银砂眨下眼,信息越多,他也越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
胳膊是气象局、是普通人类,大腿是其他四大洲、是野牛生物、是气象武器,但这么说估计会被记过,银砂违心答:“没想过这些问题。”
“没想过没关系。”译廉左右看看班里剩下两名学生,“你们也可以想想,为什么富轹洲异能者基数已经足够多,却还竭力守护普通人的社会?”
“圣父情结。”唐家Omega姐姐小声嘀咕。
“哈哈。”下刻铃儿响,译廉大笑着翻出课堂打分本,“唐浆B,唐林A,银砂F-”
F-!!!
银砂两步堵住译廉出门的脚步,这些天装出来都快ps在脸上的微笑,绷不住地露出狰狞的小尖牙:“老师,F-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不过分啊。”老师完全不惧地拍拍他肩膀,“刑法学讲义刚学第一章你就装病溜号,下章开讲前我第一抽查你,要是答不上来,我就上、门、家、访,你看怎么样?”
“要是有老师上门家访告状,你就跟唐家姐弟去挤宿舍楼。”玉璋的话如九天玄雷将银砂劈在地底,他挣扎的把尖牙磨平,告诉自己弑师会被枪毙,用吃奶的劲儿从牙缝中挤出卑微,“下堂课前,我将第一章背下来,F-能改成A不?”
“想改啊,”译廉仰头看比自己高上大半头的学生,欠扁地一扬刘海儿,“看我心情。”
银砂盯着转身的花毛鸡,他早晚要弑师!!!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花毛鸡接起通讯,“你家崽儿午休了,过来接不?”
“他今天上午表现怎么样?”
听到玉璋声音,银砂腾地一跨步站到译廉身边,殷勤伸出手帮老师拿那一本从未翻过的崭新书籍,眼神中写满“我很乖我很乖我很乖…….”
译廉淡棕色的眸子嘚瑟地闪过光:“啊,他呀……”
银砂目光灼灼,生生有股十五个吊桶打水的意味,译廉看爽了:“还不错,挺乖。”
“呼~”
译廉身后传来两道放松的呼气声,一回头,是默默跟上来的唐氏姐弟:“你俩跟着凑什么热闹。”
唐氏姐弟齐齐偷瞄皮笑肉不笑的银砂,就是这个人,一被老师批评就拿他俩出气,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开心还不行吗:“没、没事……”
见阻碍他坐摩天轮、让玉璋住院的罪魁祸首还算识相,银砂收回目光继续光明正大听通讯。
“告诉他来主楼三层办公室找我,挂了。”
玉璋挂断内线,懒散地靠回椅背,手拿一沓各大院校暑假实习简历看。双脚交叠地搭上办公桌拐角,脚尖有节奏的左右摇摆着,就好像屋中放了什么音乐似的。
和阮凌轩在陵园说开后,再结合安啸的信息,有理有据地确定害死他双亲的罪魁祸首就是野牛。但现在他们不向国际法庭提公诉,要等到富轹洲内入侵的气象武器全部抓到再说。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个多月气象局各分局虽然小骚乱不断,但都说辖区内没发现气象武器。
玉璋急也没辙,不过这段时间在各种汤汤水水药膳的温养下,失去的那些血细胞,和消瘦的脸颊肉,都补了回来。
“19岁,高温空战学员,Lv.1巅峰期。海洋气象学院,Lv.1巅峰期……”
玉璋挑挑拣拣看哪个都觉得这些娃娃还没断奶,虽然简历照拍得跟007似的,但怎么瞅都不是能干探测处这份糙汉活儿的料。
“19岁,景山军事学院,Lv.2中期,嗯?”就说这内容怎么瞧着这么眼熟,他一看姓名和照片,大校草落光年不是和他最不对付了吗,怎么也申请来这锻炼。
忽然想起前一阵让林兵调查落光年和金燎的事儿,这段时间活太多,给忙忘了。
他伸手去够内线听筒,“吱呀”一声门开了,雾蓝发松散微卷,白衬衫半截袖、工装浅蓝牛仔裤、纯白老爹鞋,早上刚放出去的清纯男大,眉眼勾着出现在门口。
“饭在那,吃完下午好好上课。”玉璋随手指向茶几,收回视线照常拨号。
“.…..”银砂转回精心找准的45度侧颜,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他悄悄打量办公室,红木桌椅古铜点缀,和家中风格截然不同的老派,倒是挺符合他‘处长’这个身份。他回手带上门,镖盘眉心正中飞镖的油画,毫无遮掩地落在眼中。
病号服黑长发,就算没画脸,银砂也知道这人,是他。
“把落光年金燎的资料整理好送来,嗯,不着急。”玉璋交代完见银砂还定在那,顺着目光看向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