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金非池与祁寒君终于踏上了陆地。
刚一进入码头,便见成群结队的尸傀四处作乱,血腥味与惨叫声不断。
不久,二人便从幸存的渔民口中得知,他们前往秘境这一段时日里,苍龙世界竟爆发了恐怖的尸潮,人间已成炼狱。
在金非池的屡次请求下,祁寒君总算解开了捆仙索。
可无论金非池去往何处,祁寒君总是寸步不离,千方百计的纠缠住他,像条狗一样巴巴地跟在后面,任他如何冷脸怒斥,甩都甩不掉。
金非池被他搅得心烦意乱,却又赶他不走,只是冷着脸闷声前行,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
夜色渐浓,月色朦胧。
海边巨岩矗立,晚风吹拂间,金非池立在巨石上,衣袖翻飞。
他听着浪水滔滔,望着漆黑的夜空,再一次陷入回忆。
很久之前,他也曾像现在这样,与霍渊两人一同望着沉沉夜幕中那漫天璀璨的繁星。
……霍渊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小池,待有一天我死了,便化作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当它对你眨眼睛时,便是我也想你了。”
海浪的阵阵拍打着石岸,金非池望向漆黑无边的夜空。
今夜无月,只有繁星点点,在时不时地闪动。
他仰着头,找寻了很久,一直到脖子都酸痛了,眼睛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了,也难以确定哪一颗才是霍渊。
霍渊这一离去,如同从他心口生生挖出了一块血肉,空落落的,闷痛得喘不过气来。
腥潮的海风吹来,裹着化不开的孤寂。
金非池跌跌撞撞地走向石崖的最高处,丢失了魂魄一般,任泪水肆意横流。
他轻轻抱住一块巨石,闭上了眼睛,好像抱着记忆中那高大结实的身躯。
刹那间,年少时从小到大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霍渊一点点耐心教他练剑,下山逛街一路背着他回来,二人手拉着手在山间嬉笑奔跑,还有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
霍渊向来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凶狠冰冷的态度,可唯独转转过身低头看向金非池时,眼神便立刻变得无比温顺。
无论金非池说什么,霍渊都会有求必应,百依百顺,恨不得把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一股深深隐藏埋压在心底的情愫,如沉睡了一整冬的种子,此时在金非池心中疯狂发芽滋长。
他将脸贴在巨石上,闭上眼睛,抽泣着,浑身无力地缓缓滑落,“哥哥,我好想你,我好难受,你来抱抱我……”
不远处的树后,黑暗阴影中,祁寒君身影颤动了一下,沉默地望着,指尖攥得发白。
金非池哭了好一会儿,神色恍惚,缓缓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石崖边,低头看向波涛汹涌的黑色海浪,里面似乎藏着可怕的巨兽,未知而恐怖。
“哥哥,我来了,你等着我。”金非池喃喃地说道,然后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毅然决然向崖下跳去。
“团团!”祁寒君急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雪白身影紧随其后,也毫不犹豫纵身跃下。
一阵挣扎与混乱过后,祁寒君拼力将金非池救起。
二人催干衣裳,坐在篝火边,一时皆陷入了沉默。
金非池怔怔地望着篝火,一脸落寞,目光呆滞。
祁寒君拨弄着火苗,昏黄的火光映亮他俊雅的脸庞。
他长叹一口气,“团团,节哀顺变,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吧。别一时想不开,你还有很多事未做,得振作起来。”
金非池似是没听见一般,只怔怔的坐着,望着漫无边际的沉沉夜色,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祁寒君侧头看了他一眼,心疼的解下自己外袍,走过去,披在他身上,“总这样沉浸在过去,你会撑不住的,好好休息吧。”
金非池依旧沉默着,面若冰霜,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他。
两个人各自躺在干草上睡了。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日,他们之间没再说一句话。
无论金非池走到哪里,祁寒君只默默缀在他身后,巴巴地跟着。
一日。
黄昏。
金非池与祁寒君路过一个渔村。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尖叫,掺杂着老人的怒吼和孩童的哭啼。
金非池与祁寒君同时转过身,神识探去。只见海边处,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拖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踉跄后退,几个浑身腐烂的尸傀张牙舞爪地一把扑向他们。
老者为了护住孙儿,挺身向前一挡,被尸傀立刻扑倒在地。尸傀们趴在老者身上,迫不及待地啃食起来。
那少年惊惧不已,哭的愈发凄厉,“爷爷!……”
金非池立刻御剑而起,落在祖孙二人身前。祁寒君也紧随而去。
金非池手持玄天龙吟剑,祁寒君一把亮出玄冰凤鸣剑,齐齐出招,顿时剑光四射,凌厉无比的剑气将尸傀群一扫而空。
那少年本已绝望,这回死里逃生,震惊的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个高手,“大哥哥,谢谢你们……”
他愣了片刻,缓过神来,又跑去老者身边,却见尸体已残缺不全,便趴在上面嚎啕大哭,“爷爷……”
金非池走了过去,“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我保护你回去。”
少年抽泣着说,“我叫苏玉,怪物跑到村里来,见人就咬,我们村庄都被毁了。”
金非池看到苏玉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便家破人亡。想起当年孤苦无依的自己,心有戚戚,叹了口气。
祁寒君瞧见苏**上受了伤,俯身蹲下,施了清洁咒,瞬间苏**上干净了,伤口也愈合大半。
他温柔摸了摸苏玉的头,笑道,“不用担心,很快就好。”
苏玉抬头望着祁寒君,一时间,惊呆在了原地。
此时正值黄昏,落日余晖斜斜洒下,映过祁寒君全身,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暖阳下,全身泛着一层光芒。
苏玉目光落在对方那高挺的鼻梁、深邃迷人的笑眼、线条优越的下颌线上,久久移不开目光。
祁寒君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伸出手,声音若泉水清澈,“小弟弟,不要怕,我们保护你。”
世间竟然有这般好看的美男子,连声音还这么磁性好听!
苏玉内心不禁疯狂叫嚣着,脸颊发烫,心狂跳了几下,小声道,“谢谢哥哥。”
祁寒君左右环顾了一下,望着满地狼籍叹了口气,“我先帮你把爷爷入土为安吧。”
说罢,他在附近挖了个坑,帮助苏玉将老者尸身埋了起来。
中间,又有尸傀闻着人味寻了过来。祁寒君手起剑落,两下便将怪物们斩得粉碎。
苏玉目不转睛地望着祁寒君的英伟身姿,攥紧衣袖。
他本是海边渔家孩子,只仰头在天上远远见过修真者飞过,这回是第一次真正接触,一下子便被祁寒君矫健不凡的身手和强大的法术深深吸引住了。
“哥哥,你真的好好看,像神仙一样。”苏玉忍不住说道。
祁寒君忍俊不禁,“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个修道之人罢了。”
“那神仙哥哥,我可不可以拜你为师?”苏玉鼓起勇气恳求,眼神充满期待。
祁寒君愣了一下,一阵语窒,思前想后,还是温声说道,“我不收徒弟的,不过,我可以把你带回玄冰神宗安顿下来,日后会帮你找一个好师父。”
苏玉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低下头,小声道,“可我就想跟着你……”
“我一个人住惯了,玄冰神宗比我厉害的高手很多的,会有合适的师父的。”祁寒君摸了摸他的头。
眼下尸潮肆虐,从这里一路北上回宗,危机重重,不知要面对怎样的困难。再带个少年,只会更加凶险。
苏玉修为低微,还未辟谷,需要时时刻刻寻找食物。四处又都是尸傀,危机暗藏,只能尽快先把他带回玄冰神宗安置,才能确保安全。
于是,金非池与祁寒君带着苏玉,一路驾驶飞舟向玄冰神宗方向飞去。
他们白天赶路,时不时捕点野味,摘点果子充饥。到了晚上,便点燃篝火,找个避风遮雨的山洞,铺一些野草,让苏玉休息。
几日后。
夜晚凉风习习,篝火噼啪作响。架子上烤着只野兔,飘香四溢。
祁寒君转动着兔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篝火。
金非池则在不远处打坐休息。
过了一会儿,祁寒君把兔子拿起来,吹了吹,递给苏玉,柔声说道,“熟了,吃吧,小心烫。”
苏玉小心翼翼接过兔子,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扑通狂跳。
他这一路上,早已偷偷看了祁寒君俊美的容颜无数次。
篝火映照下,祁寒君鼻梁英挺,若山峦起伏,眼角总弯弯的,带着浅浅的笑意,说话温声慢语,一举一动也体贴极了。
这可是神仙哥哥亲手烤的兔子……
苏玉小心翼翼一点点吃着,眼睛却依旧时不时忍不住偷偷瞟向祁寒君。
这么好看的大哥哥,只想多看几眼……
无意间,他瞥见祁寒君脖颈中的玉佩,竟与金非池戴的玉佩是一对儿。
苏玉心下微微一沉,再仔细一看,二人腰间的佩剑样式也极为相似,心里顿时更不是滋味了。
“神仙哥哥,你和小池哥哥的剑真好看,怎么看着像是一对儿啊?”苏玉状若无意地问道。
祁寒君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低头拨弄着火苗,沉声道,“是一对儿的,我的是雌剑,他手里的是雄剑。”
苏玉的心瞬间开始发堵。
这一路上,祁寒君与金非池二人手持对剑,斩杀了不少尸傀。两人皆姿容俊美,一青一白,衣衫翩飞,默契无间地并肩作战,难道真的是道侣?
苏玉手里的兔肉立刻不香了,胸中堵了块大石头般,踌躇好久,还是小心翼翼问道,“你们用的是对剑,人又这么般配,是道侣吗?”
一旁打坐的金非池猛地睁开眼,脸色瞬间涨红,霍然起身恼怒道,“胡说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说话!”
苏玉被他凶样震慑住了,眼圈瞬间红了,泫然欲泣地一下子转头扑在祁寒君怀里,“神仙哥哥……”
祁寒君忙不迭把苏玉扶起来,解释道,“苏玉,别害怕,我是他的哥哥。”
“噢,原来你们是兄弟呀。”苏玉恍然大悟。
“嗯。”祁寒君温和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
“我去找些木柴。”金非池垂下眼帘,生硬的丢下一句话,转头向深林黑暗中走去。
过了良久,他也没有回来。
一直到了半夜,苏玉困倦得睁不开眼了,赖在祁寒君怀里不肯松手,连打了几个哈欠,委屈巴巴问道,“神仙哥哥,我说错了什么吗,小池哥是不是生我气了,不要我了?”
祁寒君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关你的事,你睡吧。”
“你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可以讲给我听听吗?”苏玉好奇地追问。
祁寒君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得简单说了一些往事,“团团是我表弟,也与我指腹为婚,自当完成婚约的。”
“原来是这样。”苏玉低下头,撅起嘴,玩着手里一截烧火棍,心里酸酸的。
“团团小时候很黏我,每天跟着我,晚上必须让我抱着才能睡着。”祁寒君的声音柔和了些,眼底带着淡淡的怀念。
“他以前……这么喜欢你吗?”苏玉的声音更低了,心里的酸涩又重了几分。
“嗯,”祁寒君点点头,语气却沉了下去,“后来因为一些变故,我们分开了。我以为他不在了,本打算孤独终老。可老天有眼,让我再遇到他,可他已经……”
“他怎么了?”苏玉问道。
“他变了,变得十分厌恶我。”祁寒君目光落寞。
“他怎么会厌恶你呢?你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温柔,小池哥真是有眼无珠!”苏玉立刻替祁寒君打抱不平,撇着嘴说道。
祁寒君无奈一笑,“我也想不通。”
“会不会是……他喜欢上了别人,移情别恋了呀?”苏玉猜测道。
祁寒君立刻摇摇头,语气十分肯定,“不,他情窦未开,心内没有喜欢的人。”
“你这么肯定吗?”苏玉惊讶地抬头。
祁寒君望着跳动的篝火,又添了一把柴,声音笃定,“嗯,他通过了剑台第三层试炼,那一关,必须心中没有半根情丝,才有可能闯过去。”
“原来如此。”苏玉恍然大悟,心里却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
“不管他现在怎么想,我都要让他回心转意,让他心甘情愿永远跟我在一起。”祁寒君坚定说道。
苏玉心里又莫名难受起来。
这一路上,他看了不少事,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金非池对祁寒君总是没什么好脸色,时不时便冷脸相对,语气里满是厉声呵斥,眼神更是冷得像淬了冰,透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可祁寒君却像是全然不在意,依旧对金非池嘘寒问暖,衣食住行照顾地极为周到,连一丁点委屈也舍不得他受。
只是这份热络总换不来好结果。
祁寒君每次想往金非池身边多靠近一步,便会立刻迎来一个响亮的耳光。
有好几次,金非池被缠得不耐烦,皱眉转身想彻底离开。
祁寒君竟直接跪在他脚边,死死抱着他腿苦苦哀求,一边哭着道歉,一边狠狠往自己脸上扇巴掌,到最后甚至掏出匕首抵住胸口,以自裁相威胁,死活不让金非池离开自己。
每回见他这样,金非池纵有再多厌恶,也只能软下心来,终究没能真正丢下他走掉。
……
祁寒君与苏玉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只听得脚步声传来。
金非池终于抱着一些干柴回来了。
苏玉立刻翻身坐起,装作一副关切的模样,“小池哥哥,你总算回来啦,我可担心死你啦!”
祁寒君也不禁回头望去,却见金非池眼尾泛着艳红,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显是一个人偷偷哭了许久。这般脆弱的模样,反倒比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动人心魄的美感。
如寒梅覆雪,脆弱又勾人。
祁寒君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时看得痴怔了,心底那股压抑不住的喜欢又翻涌上来,热血袭遍全身。
他荒唐念头又冒了出来,只想上前牢牢抱着金非池乱亲一通。
可见金非池这幅模样,他心思回转之下,又立刻明白了原因,开始失落起来。
……金非池定是又想念霍渊了,只是不愿在苏玉面前表露情绪,才躲进林子里独自发泄。
金非池兀自低着头,走到篝火旁坐下,默不作声将干柴一根根添进火里,动作似抽干了灵魂的躯壳般僵硬。
苏玉发现金非池神色不对劲,直截了当地大声说道,“呀,小池哥哥,你怎么哭了,遇到怪兽了吗?”
金非池身子一僵,侧过脸,背对着苏玉与祁寒君,闷声说道,“没有。”
苏玉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哭了?”
“……我想我哥哥了。”金非池生硬地答道。
苏玉疑惑地看了看祁寒君,“你哥哥不是在这里吗?”
“不是他,是另一个哥哥,他死了。”金非池冷冷道。
“啊?”苏玉更一头雾水了,眼神里满是茫然。
“他是我的恋人。”金非池神情严肃,语气疏离,又往篝火里添了一些草,火光映得他的脸愈发苍白。
“咔嚓!”
一声脆响。
旁边,祁寒君身躯僵直,瞳孔震颤了一下,手中握着的烧火木棍一下脆声折断了。
苏玉惊讶左右看了几眼,“你喜欢的人死了吗?那你好可怜啊……”
金非池浑身一颤,许久,才“嗯”了一声。
祁寒君连忙回过神,将断成两截的木棍丢进火里,又把所有干草都添了进去,借着整理篝火的动作掩饰情绪,最后拿拿指尖轻轻一点苏玉的头,“问那许多做什么,快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苏玉噢了一声,乖乖躺下了,只使劲贴紧祁寒君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