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万久违地到了我的院子里来。
浸染酒色多年,周书万已然发福,脸上油光满溢,脚步也有些虚浮,和我幼时记忆中端正高大的父亲形象是毫不沾边。
他心中还存着一丝家族兴盛的愿景,称不上完全的纨绔子弟,不过本身资质平平又耽于享乐,往往也得过且过了。
整个忠勇伯府里,我最恨的人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娘会活得好好地,会是武林里自由的鹰。
小时候我恨过五姨娘和张夫人,认为她们一个给我娘下药,一个不管不顾,她们穷凶极恶。后来五姨娘失宠,被逼得落井而死,府里的年轻面孔换了一张又一张,我才慢慢反应过来——众人里又有谁不是这后宅里的牺牲品?哪怕是张清菡看起来什么都有,但她又真正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周书万环顾了我院子里简陋的布置,看起来似乎有些愧疚:“仪婉啊,你这屋子里也过于单调了,回头我和你母亲说说,多少给你添置些物件。”
我掩饰着对他的憎恨,扮演着贴心女儿给他斟茶:“我已经习惯了。母亲忙于管家,父亲也别拿这些小事情给母亲烦心了。”
周书万开始怀念我娘,说她如何如何地好,自己是如何如何地亏欠她。
我搪塞着回应他。
他最后才表明了来意:“父亲知道你听了外边的流言,认为安平侯作风不当,但婉儿,做父亲的哪能不对女儿好呢?我都打听好,安平侯那些事情都是谣传,他除了年纪大些其他方面都极好。”
“婉儿好好地嫁过去,往后的日子必然都是享福的。”
我说他怎么忽然来看我。原来是怕我临了反悔闹事。
要么说他是我父亲呢,平日里不管不顾,但居然还真的了解我的秉性。
“有父亲这话,女儿便放心了。”
我酝酿着情绪:“可惜阿娘看不到我出嫁。”
“我记得以前床底下有一个大箱子,里边是阿娘早早就给我攒下的嫁妆,金银珠宝倒都不紧要,只是有一只阿娘亲手做的纸鸢我最是怀念。大约是出嫁在即,我总能梦见这只纸鸢,梦见小时候我和父亲和阿娘去江沙坪放纸鸢的场景。”
周书万语气柔和:“箱子呢?”
“阿娘去世后,我便被养在母亲膝下,大约是被母亲拿去保管了。父亲喝口茶吧。”
他拍拍我的手:“爹知道了。”
我笑着目送周书万离开。
起码阿娘留给我的箱子和里面的钱财,终究还是要回到我手上了。
*
田祁亲自邀约周家和六皇子去游船赏早荷。
我是待嫁新娘,只能留在家里。
谢戈向管家告了假,问我想不想去外边喝酒。
我欣然应允。
他把我带到郊外的林子里,里边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外头用篱笆围住,后边是溪流蜿蜒而下。
谢戈说这是他的地产,他到吴郡时若是无事便会来此待上几天。
我慢悠悠地转了一圈,表示很不错。
他招呼我到杏树下。
我在旁边的石椅坐下,托着腮看他卖力地挖酒。
春日到了尽头,杏树上的枝叶还满是绿意,偶尔有轻风来,竹子就沙沙地响,静谧又平和。
谢戈从土里拎出一个坛子来,回头笑着向我扬了扬手中的酒。
谢戈告诉我,这是他在八年前来吴郡办事时埋下的锦江春。
我们对饮了几杯。
这酒烈性不小,我已经隐约瞥见谢戈的脸开始红了。
我笑他酒量也不过如此。
谢戈一听,又连闷了两杯。
我哈哈笑着,伸手盖住酒坛,让他留些到晚上喝。
我又问:“谢戈啊,只有喝酒吗?宴请宾客,总该有些活动助兴才对?”
他对我的请求感到很无语,不过还是开始思考着能干些什么。
谢戈忽然拔出了剑。
我下意识地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对我动手。真懊悔今天出门没带匕首。
还好他只是开始在林子里舞剑。
剑在他手中游动自如,地上竹屑随着剑尖所及而上下翻飞。
和煦的阳光透过枝叶落下,映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得他的眉目明快舒展。
他在此时,竟然也有几分像他口中自述的泰山派闯荡江湖的少年侠客。
自由随心、肆意潇然。
一套剑法毕,谢戈逆光慢慢走到我面前:“贵客这回满意了吗?”
我故意刁难他:“还行吧。不如再唱首曲来听听?”
他变回不苟言笑的样子,径直略过我往院子里去。
我追上他:“不想唱歌,跳支舞也行的。”
他把来时买的桃花酥塞进我嘴里:“别说话。”
谢戈在河里抓了几条鱼,我到周围拔了几棵野菜,我们便生火就着这些吃了晚饭。
今晚天气好,云开月明。
谢戈揽住我的腰,把我带上了屋顶。
我们继续喝酒。
想想也是,我和谢戈似乎也就只有爱喝酒这一个共同爱好了。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木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瞧,是支海棠花样式的金簪子。
收到谢戈的礼物,我本应高高兴兴地接受、表达我对物品和人的喜爱,使得今夜的氛围更为和睦美好。
但我借着酒劲,说出一句可能毁掉今日回忆的话:“这是送我的新婚礼物吗?”
谢戈听出来我真正想问什么,愣了一会:“算是吧。”
我沉默着。
话中意是,他不会过多或根本不会插手我和安平侯的婚事。
虽然早有预料,但我原来仍旧存着几分隐隐的期待,总想着或许我已经遇见能带我登岸的小舟。
我尽力笑起来:“真好看。多谢公子。”
谢戈有些沉郁:“小姐,我本意并非如此。但有许多事情,我现在实在无法左右。”
“公子不必多言,我都明白的。我命本如此,能侥幸偷来与公子共处的一段时光,也足够了。”
谢戈饮尽一杯酒。
“小姐,耐心等等,最多一年,我会回吴郡助你假死离开。”
他能许下诺言,也已经很好了。
不过我从不信诺言。
我低头:“公子帮我簪上吧。”
谢戈接过簪子,轻轻地插在我发中。
我从他眼底看见我头上的漂亮簪子。
金玉华贵,应当和大红的婚服极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