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倾做好了要辍学的准备,他甚至每天放学都会观察街道上的那些店可能会留他打工。
再不济还可以回去帮外公种田。
可他没想到的是,赵丽萍在离婚后,拖着病躯带他去了北京。
那时的她在决定要离开郁中辉后短暂的焕发了一段时间的生命力。
起床洗漱,换上衣服,梳好头发,坐下和郁中辉心平气和的商量离婚。
她擦了些口红,盖不住深色的唇,但又似乎比什么都不擦好一些。
如今郁倾已经忘记了那天她坐在桌前和郁中辉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不时的回头去看客厅里挂的那幅全家福。
说到最后,两个人眼睛好像都有些红。
郁中辉说:“丽萍,算了,昭昭还小。我上次说的是气话。”
“外头那个肚子里的呢?”
郁中辉低下头,声音不大,带着愧疚,却表明了他的态度:“找人看过了是个男孩,你现在身体不好,家里也不是养不起,那可是我的种啊。”
赵丽萍勾起唇角笑了笑,比哭好一点,有些阴恻恻的:“那行吧,都让给她,我不稀罕。”
郁中辉不再说话。
郁倾没心思再去学校,成天牵着郁昭陪她。
郁昭喜欢去看邻居家养的小猫,可总是抱她去,邻居也会嫌烦。
赵丽萍嫁给郁中辉后,她曾经的那些小刻刀工具就被她扔去了柴间,没再打开过。
郁倾整理废品时无意发现,他没有玩具,也不爱出去玩,除了读书写作业陪妹妹,偶尔便拿着小刻刀,路过郁中辉的玉石厂时捡些小石头,刻着玩。
他找了枚汉白玉废料,给郁昭刻了一个指甲盖儿大的小猫头,钻孔,用砂轮细细磨了好多遍,摸着细腻平滑,油亮亮光润润的,穿了编好的红绳儿给郁昭戴在手腕上。
红绳的编法是他特地去找女同学学的,他平时不太和她们说话,白给写了两天作业,才同意教他怎么编。
三岁的小丫头,还辨不清贵贱,她不会嫌弃哥哥廉价的礼物。
见人就抬起手腕给他们看手腕上的猫猫,喜欢的要命,用家长的口气和手腕上的猫猫说话。
其实如果可以,郁倾是想给郁昭买一只小猫的,可她那时年纪太小,猫儿大多有些野,怕发性咬了或抓伤了小丫头。
大约又过了三四天,赵丽萍似乎在联系什么人,他听见赵丽萍对着电话问车票的日期和转乘事项。
接着便是办转学手续,然后他拿到了赵丽萍给他的证件和车票。
三天后上午十点的车。
唐雯慧也是在那天下午上门的,小皮卡的后备箱里装满了她的行李。
工人们帮她把大包小包搬进了别墅。
她自己则挺着肚子在屋中踱步,趾高气昂的,用鼻孔看着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对着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冷哼了一声。
嘴角是轻蔑的笑:“怎么还挂着呢。”在瞥见赵丽萍后,眉头皱起,用纸巾捂住口鼻,像是看见了一滩腐肉垃圾一般: “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脸皮真厚。”她的眼睛很大,眼珠也很黑,搭配上小鼻子小嘴,给人一种伶俐却又刻薄的感觉。
晚上她站在二楼的房门口,看着赵丽萍把自己的东西搬出来,再指挥郁中辉把她的东西搬进去。
于是在郁家的最后两个晚上,赵丽萍是睡在郁倾房间的。
那是郁倾生命中的唯二两天,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很明显他已经过了男孩子可以允许和母亲睡一起的年纪。
她很轻,背对着郁倾,几乎不太动,呼吸声却很重。
两个人穿的比出门还得体,两床被子各自裹得很严实。
郁倾想,他还在襁褓时,母亲有没有抱着他睡过觉?
有没有给他唱过摇篮曲?
有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在孩子熟睡后,亲吻孩子的额头或是脸颊。
她离的那么近,郁倾能感觉到屋里的温度,比他一个人时要高上不少。
两个晚上,两人却连姿势却都没变过,背对着背,各自缩在床边。
最亲密的人才会同床,总共一米五的宽度,却被他们两躺出了大峡谷的距离。
如今赵丽萍已经死去十年了,郁倾还是没有懂过她,了解过她…
他有一堆为什么想要问,生前他没问出口,死后他无处可问。
此时手机却又响了,郁倾叹了口气后坐起接电话,又是陌生号码。
郁倾其实挺习惯陌生号码的,像他这种做小生意的有陌生号码打来,没准是新顾客上门,所以他并不会漏接电话,只不过今天遇上沧泽雨想起了太多的往事,调整了一下心情,郁倾在晚上十一点半接通了陌生号码的来电。
“喂。”
电话那头十分嘈杂,似乎有三四个人同时说话,还有一个明显是喝醉了的男声在大声嚷嚷:“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我要住医院!”
但在听到郁倾的这声喂后,只有一个清晰年轻的女声,回答了他:“喂,你是郁中辉的家属吗?”
郁倾很想回答不是。
可对方明显被醉汉骚扰的不厌其烦了,没等郁倾回答,就继续说着:“我这边是宁台县医院,他喝醉了,你来把他带回家吧。”
喝醉了但又怕死,跑去医院赖着啊…
“我不要回家!我生病了,我要住医院!给我办住院!”是郁中辉的叫嚷声。
郁倾的手机还放在耳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头又是医护人员的劝说:“你要办住院,也要有家属陪护呀。而且你只是喝醉了,喂,你快点来把他带回去吧,他在我们急诊大厅吵吵闹闹的,影响我们正常收治需要治疗的患者。”
“你们给谁打电话呢?我没有家人,难道没有家属的人就不能住院了吗?谁规定的?医院可以拒收患者吗?你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地方啊!”
呵,醉的说话都大舌头,可歪理和折腾人的话,一套一套的。
“你来不来接他走呀?如果不来我们就要报警了啊!”女声似乎走远了一些,语气也没了耐心。
“不好意思啊,你们报警吧。”
自十三岁和赵丽萍一起去了北京之后,郁倾就再也没有见过郁中辉。他虽回过宁台,却也只是去乡下的外祖家。暑假帮着收收稻子,寒假回老家过年。
赵丽萍身体不好,吃不消坐那么长时间的车,最开始的两年过年还回去过,到后来都只有郁倾一个人回去。
赵丽萍会说:“看看你外婆,她年纪大了,帮我带些东西和钱给她。”
赵丽萍死后,早几年他为了生计奔波,之后修车厂开起来也是有得忙,自然没空回去。最近三四年修车厂上了正轨,他松泛下来后,回乡下倒是挺频繁的,还顺带做些山货茶叶的买卖。这些都是和郁家、郁中辉没有任何关系的。
直到半年前,他接到了郁昭打给他的电话。
在债主们的咒骂和砸门声中,郁昭用细弱的声音,怯生生的问:“请问…这是郁倾的手机号码吗?”
“我就是郁倾,你是哪位?找我有事吗?”
用了七年没变的号码,接到了十几年没见过的妹妹的电话。
郁倾后来问过她哪来的号码,郁昭说是特产街茶叶店,招聘的广告牌上写着。那是一个新规划的商业街,集中做茶叶和土特产的生意,平时和旅行社有合作,按车结回扣。郁倾经过客户介绍,也盘了一间试试水。
平时店里有店长、店员,他自己主要还是进山收货,顾着货源那块。
在接到郁昭电话之前,他一直以为他有一个可爱漂亮开朗的妹妹,在殷实的家境和父亲的爱护下过得很好。
正巧他那天就在宁台,开上他的二手车到郁昭说的住址只用了二十分钟。
那是一幢八十年代的旧楼,郁倾到时警察也正好在场。
三楼的楼梯走道上是刺鼻的红油漆味儿,郁昭的住处很好认,因为对门楼上楼下都是空屋子,旧木门,只有郁昭和蔡凤侠住的地方,在木门外装了一个铁栅栏门,门边还贴着过年时的红对联。
横批写着[美满幸福]。
可映入眼帘的是老弱妇孺,蔡凤侠和郁昭互相搀扶着,郁昭面无表情,脸上却全是眼泪。她就那么站着,无声无息的流眼泪。
正和警察沟通的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和郁昭穿着同色的校服外套,措辞清楚,吐字清晰,在陈述完全部经过后,他看到了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的郁倾,意识到这人不像在看热闹。漂亮的五官乍一看和郁昭还有些相似,便回头说了句:“郁昭,他是不是你哥啊?”
郁昭这才从呆滞的状态转醒,快速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看向郁倾。
其实郁倾也不知道妹妹如今的长相,他离开小姑娘时,他才三岁。
而郁昭也只见过全家福上面,郁倾十岁左右的模样。
老照片不是很清楚,他又站在光线最差的角落。
郁昭的目光很快落到了他脸上的那枚小痣上,她认出了郁倾,却低下头没有说话。警察走后,郁昭还给他倒了一杯水,依旧没有叫他哥哥,依旧低着头,她说:“对不起,他们这次太凶了,我怕门被他们踢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打的电话…”
郁倾大约知道是郁中辉的玉石厂被人烧了,但没有找到纵火者。郁昭说是厂里曾经的员工们合伙烧的,因为当年在厂里干活的人,有一大半都得了尘肺病,他们找郁中辉补偿他们医药费,郁中辉的玉石厂,连保险都没给他们交过一天,又怎么可能补偿他们医药费。
他坐着小轿车,让保安把那些聚集在厂门口闹事的人赶走,嘴里叼着烟冷笑道:“自己短命,关我屁事啊。”
可回去后,却给每个车间配上了防尘口罩和工服工帽。只可惜太迟了,生病的人已经很多了。
玉石厂被烧的时间很不巧,恰好是郁中辉贷款盖新楼和新车间的时候。大约是被浇了汽油,按郁中辉守财奴的性格,楼里的防火措施肯定不合规,再加上老楼的电线老化。
救火车把火扑灭时,无论是新、老楼,都只剩一个空架子了。
郁中辉大受打击,他扩大厂区盖新楼的钱还欠着银行,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了。
厂子虽有地皮和堆在空地上没有烧光的粗胚石料可以卖。
但监管力度逐年增加,他厂里的那些员工,遣散的话需要按照劳动法赔付他们补偿。未完成的订单,也需要赔付违约金。
为了赔钱,还债,郁中辉把别墅卖了。他彻底的一无所有,唐慧雯也和他离婚了。
那时候郁昭才五岁,蔡凤侠带着郁昭搬进了她退休前单位给分的房子里。郁中辉一心想着东山再起,要蔡凤侠把自己的养老金拿出来,给他投资做生意。蔡凤侠给过他钱,但或许是她的神像不管用了,或许是玉石厂背负的人命债太多,透支了郁中辉所有的运气,他就此没有再翻过身。
蔡凤侠逐渐明白不能再把钱给他了,郁中辉就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存折,偷钱。
蔡凤侠把她所有的金首饰放在一个小木匣里,天天枕着睡觉。郁中辉见招拆招,把她的降糖药偷偷换成安眠药。好在地/西/泮片的效果不强,蔡凤侠醒了,那晚母子两个堪比世界大战,郁中辉就差动手了。
蔡凤侠抱着木匣子,郁中辉缩在床边痛哭,怒斥母亲不帮他,不疼他,不信他。
郁昭站在一边,和郁倾再见她时的表情一样,六七岁的小孩,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但她无法适应,永远无法习惯。
眼泪落下,不出声是因为她不敢出声,若她哭出声,蔡凤侠也会忍不住要哭,郁中辉就更激烈,他会用头撞墙,会打自己耳光,用男性强大的声压哭嚎:“是爸爸没用!啊啊啊!是我害了你们啊!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郁昭害怕家里吵架,害怕爸爸偷奶奶的钱,更害怕爸爸死。
哥哥和妈妈已经走了,不要她了,她不想失去爸爸。
六岁不敢哭出声,十六岁也是。
之后蔡凤侠为了养活小孙女和自己,卖掉了她的金子,买下了一个一百来平的小店面,开起了小超市。
郁中辉自那次后,没有再提东山再起,祖孙俩的生活渐渐平静,郁中辉偶尔还会去接郁昭放学。郁昭别提多高兴了,她没有太大的奢望,住大房子小房子,对小孩儿来说都可以。
只要爸爸和奶奶好好的,不要吵架,不要哭就好,奶奶和爸爸总是因为钱吵架。
她牵着郁中辉的手说:“爸爸,你等我长大,赚很多很多钱都给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难过,不要再和奶奶吵架了?”
郁中辉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因为来不及了,他这次回来接郁昭放学,就是抱着见女儿最后一面的心思。
后来小超市被人砸了,蔡凤侠和郁昭才知道,郁中辉欠了六十万的高/利/贷,已经跑去外省躲债了。
她们住的房子,是单位分房,没有房产证,卖不了,就算能卖最多也就值个一两万。
小超市的店面买来时也才两万多,六十万对于1997年的祖孙俩,是巨款。
他们还不上,只能忍受讨债人的骚扰。
早几年好些,毕竟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屁孩,是榨不出钱的。
但随着郁昭的长大,就不一样了,美丽是贫穷女孩儿的价值,他们看郁昭的眼神越来越玩味,甚至会把郁昭叫去一旁,用温和的好人口气教唆她去夜总会赚钱。
“没什么,就是陪客人聊聊天,喝喝酒,一个月随随便便五六千,你要是豁得出去,赚得更多。赚了钱,把债还了,我们也就不会再来了。”
郁昭低着头没说话。
现实和香/港/黑/帮片还是不同的,他们放贷本就不合法,民警介入后,这些人就说是朋友,看郁中辉可怜,借给他的钱。
找到当时的欠条,是二十万。
他们说的六十万,就是哄骗老弱妇孺,想着能榨一点是一点。
法律上本没有什么父债子偿的义务,但这些人最会钻空子,出警需要时间,一堆人冲进小超市砸光东西,拿走收银机里的钱,骑摩托跑掉只需要两分钟。
两相权衡,蔡老太太只能主动给钱消灾。
如果钱让他们不满意,他们会尽量的在有限的时间内,对祖孙二人拳脚相加。
郁昭有几次被打到眼睛红肿,眼皮两天都睁不开。即使如此,她都觉得这些事总会过去的,只要再等几年,等十八岁,等她攒够了钱,就可以带着奶奶离开这里,去别的城市生活。
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专找苦命人,半年前蔡凤侠查出了尿毒症。
被穷字困扰的人,得了最花钱的病。
一次透析五百,一周两次,一个月四千块。
郁昭不再去上学,她想尽一切办法赚钱,打理小超市,在那些所谓的债主再找上门时,拿着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和他们拼命。
大约是她的激进激怒了那些人,债主决定给郁昭一点颜色看看,此前一直都是去小超市,没有找上过门,而这次,直接来砸了她们的住处。
郁昭在一阵阵的砸门声里,几乎崩溃,她颤抖着手拨通了存了很久,却没敢打过去的电话。
却在看到郁倾的当下十分后悔,这摊子烂事,是自己家的,郁中辉是她的爸爸,不是郁倾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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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更开启俩哥(倾倾、泽雨)带娃,给昭昭温暖的爱和家。
泽雨:啥啊?就这?就这点钱?这都不是事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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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