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大,席长老慢走。”
蔺北秋目送席秉烛离开后,才直起身子,把有些松落的斗篷往上提了提,而后转过身,抬腿正要回屋。
“呼——”
门外一阵风忽然卷起,树枝上积的白瞬间全抖在了地上的雪里,一阵不轻的响动。
他马上顿住了脚,右手按在襟口微松的束带上,回头向门边望去。
一道黑影掺在雪里,浓得显眼,不过一动不动,像披霜的乌木一样挺拔肃穆。
蔺北秋愣了愣,勾着束带的手指松了力,本就垂下的斗篷骤然往后一坠,又忽然被凌空提了起来,轻轻推到他肩上覆到了颈边。
风毛在雪风里微微动着,蹭在他微凉的面颊,蔺北秋眨了下眼,盯着瞬间来到眼前的人,半晌才出了声:
“成章……”
“先进去。”
“……好。”
蔺北秋进了屋子站在一边,等斐成章坐下才关了门。
屋子里有些暗,只剩烛光摇摇曳曳地动着,他看到墙上自己的影子和坐在对面的斐成章靠得很近,于是便往后退了一步,坐到了最外面的椅子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斐成章看他坐地远,也没说什么,只是吸了口气,补了一句,“没来多久。我要把青莲宗的二宗主,令遥,带回来,所以就来了。暂时没有熟悉他状况的人,我就留下了。”
“师父他……”
“他知道。”
蔺北秋听到这才轻轻松了口气,而后往椅子上蹭了蹭,靠在了椅背上。
斐成章很快捕捉到了他的动作,马上皱了眉。“你又站了一天是不是?刚刚也不多穿点,送出门就可以了,何必等在原地那么久。”
“席长老是长辈,师父都敬着的,我送送没什么。”蔺北秋笑了一下,像是在安抚什么,“况且最近诡道的事……你也知道,我脱不开身,回春堂那儿总有事,我要看着才放心的。”
“你是玉矶宗的大弟子,不是管家的宗仆,有我给他做事就够了,他不会对你怎么样。”
“成章!”
这声音高了点,不过很快又熄了声,蔺北秋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撑起一点身子,又放缓了语调:“师父他于我有恩,我多做些没什么。况且玉矶宗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顿了顿,蔺北秋看向他,不过似乎有些难以对视,他又很快移开了眼睛。“你也辛苦了,总是因为我……难为你。”
“因为迟洵我何必做…如果是你,就不叫难为。”
“叮”
“呲——”
茶盖毫无征兆地磕到了盏缘,而后又被故作镇定地缓缓推回了桌角。
斐成章的这声被他极快地吐出,不过刚落了地,堂下就变得四面寂静。蔺北秋指尖扶着茶盏,张了张嘴,却又哑了一般,只能看了他一眼——然而对面的眼神正一刻不转地对着他,于是他空了的手马上勾了起来,慢慢蜷进了袖袍里。
前堂响起一声很重的叹息,斐成章站起身,两步走到他身边,把摇摇欲坠的茶盏推到了桌子中心,而后曲起指节敲了敲桌角。
“进去吧,我帮你看看腰有没有伤到。”
“不必麻……”
“我看了,放心了,自会走。”
蔺北秋再没做声,慢吞吞站起来,笼着袖袍挪进了卧房,而后轻轻坐到了床边。他抬头看了眼站在身前的人——斐成章背后点了一盏灯,投下的影子几乎罩住了他全身。
他马上低下头,继续装作心定神闲地盯着掌心。
“你这些陈年痼疾何时不是我看顾的,”斐成章看了眼他的耳侧,无甚波澜的神色起了点涟漪,他顿了顿,“不过一个月不到未见,怎么生疏了。”
“我们……你……你与我何谈生疏,我……”蔺北秋咳了一声,动作利索地解了外袍,他伸手又点了盏灯,卧房里亮了些,似乎终于破开了隐约昏暗里的那点异样,他轻轻松了口气,将褪下的外袍和宗服外衫推到了一边,而后抬头看向蔺北秋道,“席长老刚刚也替我看过,无甚大碍的。你瞧——”
他侧了点身子,隔着薄薄的一层中衣,看不见什么,但是练武之人,腰部的线条依旧明显。
斐成章伸手试探了一番,而后指尖轻轻按了按几处,“疼吗?”
“不……疼,”蔺北秋稍稍往床头靠了点,“一直在用药,师父给的都是最好的。”
身前的人坐到了他一侧,凝出一股灵力热了掌心指尖,正掀起一角衣衫俯身细看,闻言手上的动作一停,抬眸看了他一眼:“若非他,你何苦累出这些。明知道你身体一向多病,还要派这些活。如果不是我只会灵术吊命,也不必承他的情。”
“成章,”蔺北秋被碰的有点痒,他低头看了眼腰,吸了口气道,“当年我也算走投无路,并无可得的利处,师父是好人才收了我,既是我的恩人,你别总是这样。现下不过让我在宗门里周全些事情,我倒觉得多有历练,很是不错。”
“你天赋过人,修脉吐灵又早,他收你做弟子怎么不算得利。”斐成章确定没什么大碍后,这才收了手,替他整了整衣襟,披上了外袍。
“师父的弟子很多,哪个不是天赋超群?何况在玉矶宗这样的地方,多少修士进都进不来。成章,我知道你总觉得师父对我严了些,但他既然收了我做弟子,自然要对我负责,何况我身上带的旧病哪个不是师父一心替我寻医问诊治好的?所以,就别和师父置气了好吗?”
斐成章看了眼蔺北秋,又扫了眼揪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指,半晌才从鼻腔里叹了一口气。
“罢了。”他起了身,替他熄了一盏灯,“他能护住你就好。”
蔺北秋还有些意外,他睁了睁眼,一时也没说出话来答他,只能伸手拍拍他的手背。
不过斐成章似乎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默了一会儿就转而问道:“席长老只是来给你诊脉吗?”
“也是为了回春堂,”蔺北秋脸上马上起了些愁态,“诡道突发,这古术法异样,席长老一时也得不出诊治的法子。想来若非当时令二宗主极快得出了耗灵压制他们的法子,恐怕那些诡士要害更多人,更是……”
他皱起了眉,长长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了无辜民众。”
斐成章没说话,他反手握住了蔺北秋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放回了他的膝头,而后又抬手,似乎要碰到他的耳尖——不过也只是轻轻擦过,没什么停留。
“尽力而为就好,我也会多加打听。你这几日轻易别外出了,免得冻着了。我回去了,有事就唤我。”
“好。”
斐成章走得很快,带上门的声音又极轻。而直到卧房里最后一盏灯熄了,蔺北秋才彻底躺到了枕上,静静地盯着一片昏黑出神。
许久后,他才抬手轻轻碰了碰腰间的余热,而后一点点闭上了眼睛。
———
“主人!”
“没睡?”
“没呢,你看,那屋还亮着灯,最近事情又多,我睡不着。”
岚果压着嗓子说完,跟着斐成章飞到了卧房门口。
斐成章解了外袍,侧头扫了眼卧房隐约的烛火,也没停留,伸手揽走岚果便离开了须弥阁。
屋外风声紧,雪小了很多,却依旧冷,屋内点了暖炉,药气萦绕,却是寂静得一片冷。
忽然,榻上的人身子一抖,而后猛得咳了起来,一瞬间,血丝和汤药一同呛了出来。楚终眼疾手快地替令遥接了咳出来的血水,然而还是有些许落在了衣襟,洇红了一小块。
他轻轻擦了擦,帕子也红了,但襟上的颜色依旧没褪去。
咳了一阵,令遥又昏睡了过去,只是眉间紧缩的厉害,不知道是梦魇还是身子难受,躯干都锁了起来,四肢全蜷进了被子。
楚终见状起了身,他取了斐成章交代给他的丹药里的安神丹,正要去倒茶替令遥服下,然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坐了回来。
他聚拢指尖轻轻凝出一团灵火,紧盯着灵火将安神丹一点点融化,而后渡入一道灵力,把丹药融进了灵力之中,再翻掌引灵,把这道灵力缓缓渡进了令遥唇边。
过了会儿,令遥终于平复了轻缓的呼吸,松了身子,只是睡得更沉了些。
灵力渡药是极端情况下才会用的法子,虽然对于修士是最好的送服之术,但用一次就须耗费极多心神和灵力,却只是为了送药入口,极少有人用。
斐成章靠在门边,静静看着楚终把须服用的汤药全用灵力为令遥渡下后,才出了声:“看来丹药备得不够,该给你也备一副十全大补灵丹。”
楚终没回头,他看着令遥没有再惊咳的迹象,这才起身走出了卧房,和斐成章坐到了前堂。
“前辈通灵术治理,便知道灵力渡药是最好的。”楚终点了一盏灯,而后才看向斐成章,“师父惊惧多发,汤药难进,丹药更是梗塞不适,用灵力最好。”
“岚果说让我来看你会不会用药,倒确实该让它来听听你的话。”
“前辈说笑了。只是深夜来访,是有何要事吗?”
“你倒是和令遥一样聪明。”
斐成章也没再寒暄,单刀直入道:“我要问的很简单,令遥和燕抚州,到底什么关系?”
“同门师兄弟。”
这声平静异常,然而似乎是室内太静,前堂又冷,显得楚终的话音多了几分生硬。
斐成章也察觉到了这点异样,他没说什么,伸手引出了一样东西。
一只玉镯,中嵌一块碧色方玉,正刻着两字——“令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