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壶抱着水壶从马车上下来,陆阙也走了下来,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青壶麻利地打好水,陆阙就着接来的水洗了手,又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不紧不慢地拭干水迹,才接过青壶递过来的干粮。
不过是硬邦邦的饼子和咸涩的肉干。
过惯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陆丞相有点嫌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不过眼下的情况也由不得他挑剔,他皱着眉小口地啃着饼子,到最后也没用多少。
反观秦明彦和他那些护卫们,围坐在一起,就着水囊大口吃着干粮,谈笑风生。
这时,一个名叫李虎的汉子笑着站起身,脱掉外衣,他水性极好,指着河中笑道:“头儿,这河里有鱼,看着还挺肥,我去弄几条来给大伙打打牙祭?”
秦明彦看了看日头,又瞥了一眼安静坐在不远处、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陆阙,和他手中那几乎没怎么动的干粮,点了点头:“动作快点,别耽误太久。”
陆阙吃完干粮就到回到马车内,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脑海中勾勒着昌阳县的情况。
那里豪绅盘踞,吏治松弛,前世他一个人从匪寨逃离,不得不独自赴任,不得不步步为营,颇费了一番手脚才站稳脚跟。
正思忖着此世该如何破局,马车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一股烤鱼香味扑面而来。
秦明彦拿着一条被串在树枝上,烤得焦黄冒油的烤鱼,弯腰钻进了马车,极自然地在他身侧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将烤鱼递过来:“看你没吃多少,尝尝这个?刚烤好的。”
陆阙看了看对方,秦明彦神色很自然,仿佛不知道这举动有何暧昧,他又看向那条烤鱼,看起来色泽诱人,很好吃的样子。
这个木头比前世长进了不少。
陆阙也不推辞,接了过来,低声道:“多谢。”
秦明彦看他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道:“你不用担心,我们这帮兄弟都是军中好手,就算身份败露,也能完完整整地带你们离开昌阳县。”
陆阙忍不住莞尔一笑,他担心的是这个吗?
“秦护卫的本事,我自然是信的,”他指尖轻轻拨弄着焦脆的鱼皮,眼神探究地看着他,“只是我在想,秦护卫要我顶这县令之名,意欲何为?是搜刮钱财?还是图谋城池?亦或者……替天行道?”
陆阙抬起头,笑吟吟地直视着秦明彦的眼睛,道:“秦护卫,你总得给我个准话,我是要做个贪官污吏,还是青天大老爷?”
秦明彦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一瞬,他并未想那么多,在他看来这个沈玉雀能扮演县令,不露馅就已经足够了。
哪还想到要提出什么人设要求?
秦明彦感觉到陆阙的把握,鬼使神差地道:“我希望能做个既要赚钱,但不能搜刮民脂民膏,想图谋这座城,但不能惊扰百姓,能名正言顺地替天行道的青天大老爷。”
这话太过异想天开,连他自己说完都愣了一下。
陆阙意外也不那么意外,毕竟他前世就对秦明彦有所了解,但没想到他能这么坦然自若厚着脸皮地提出来,挑眉追问:“你方才说……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秦明彦意识到自己在强人所难,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站起身,道:“你做自己就好,其他的我会处理。”
说完,急匆匆地跳下马车。
陆阙还捏着手中外酥里嫩的烤鱼。
一条烤鱼,就想换一个既懂得在官场攫取财权、又能秉持公心替天行道的青天大老爷?
这买卖,未免太便宜他了。
陆阙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肥美的鱼肚,他顶多做到其中二分之一。
至于哪二分之一,看心情。
是夜,驿站。
因为途中耽搁,一行人直至半夜才抵达官驿,陆阙草草梳洗后,倒在硬板床上沉沉睡去。
梦境却不肯让他安宁。
睡梦中,他恍惚回到了上一世兵荒马乱的初遇。
青壶的血溅在他脸上,黏腻而滚烫,马车外是山匪嚣张的叫骂声,字字句句都冲着狗官陆阙而来。
他知道,若被发现真实身份,必死无疑,生死之间,他仓促与青壶互换了衣衫。
刚将沾血的粗布外衫披上,还未来得及系好衣带,车帘就被人用枪尖粗暴地挑开。
秦明彦居高临下地望进来,正撞见他衣衫凌乱、鬓发散乱、眼角泛红的狼狈模样,而在他身后,青壶脑袋中箭的尸体歪倒在车厢里,衣襟同样散乱不堪。
那一刻,陆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自己换装的把戏被识破了。
哪知道,秦明彦只是厌恶地瞥了青壶的尸体一眼,语气温和地让他穿好衣服再出来。
待他整理好衣服走出马车,强自镇定地自称是陆阙的书童时,秦明彦虽未追问,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分明写着不信,以及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了然。
那时他并不明白秦明彦眼中的笃定,也不懂自己一个尚未赴任的新科进士,为什么在此人眼中已是十恶不赦的奸臣。
直到后来他才恍然大悟,这位来自后世的穿越者,早已从史书的只言片语中,读到了陆阙未来的罪行与好男色的记载。
在那个混乱的初遇里,秦明彦自然而然地,将衣衫不整、容貌出众的他,视作了奸臣身边见不得光的禁脔。
随后被带上了白槎山的匪寨,在猜忌、试探与莫名的怜悯中求生……那些光怪陆离的旧事在梦中翻涌,纠缠不休。
翌日清晨。
陆阙换上了略显宽大的青色官袍,带着疲惫登车,在颠簸的马车上试图补眠,眉宇间却难掩倦色。
临近午时,青壶低声道:“老爷,昌阳县到了。”
陆阙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弯腰走出了马车。
斑驳的城墙矗立在日光下,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只是这一次,他并非孤身一人,身边有护卫头领秦明彦及其麾下五名精干护卫,更有知晓内情的青壶紧随左右。
无需再如前世那般,因势单力孤、狼狈入城而不得不隐忍低调,陆阙直接亮明了身份。
守城的兵卒验过委任书与官印,虽见这位新任县令年轻得过分,容貌更是昳丽,但其气度从容,身后护卫眼神锐利,不敢怠慢,恭敬地引着这一行人往县衙而去。
行至城中,秦明彦发现不少百姓正神色各异地往菜市口涌去。他勒住马,向路旁一位摊主问缘由。
“这位爷有所不知,”摊主压低声音,“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麻虎碣女尸案,说是捉住了凶犯,一个叫汤挺的混混,今日午时三刻,就要在菜市口开刀问斩!”
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也插嘴道:“奸杀良家女子,真是禽兽不如!活该千刀万剐!”
“光天化日,行此恶行,死有余辜。”秦明彦眼底掠过厌恶,并无兴趣,准备继续前行。
汤挺!麻虎碣女尸!
马车中听到他们讨论的陆阙眼神一凝,这个案子,他还有印象。
前世此时,他尚在白槎山上与秦明彦虚与委蛇,等他数月后脱困抵达昌阳县时,此案早已尘埃落定。
县衙上下被当地豪绅宋家打点妥当,竟将这罪名硬生生扣在了发现尸首的报案人汤挺头上!
一纸屈打成招的供状,一个被强行按下的手印,便断送了这无辜者的性命。
汤挺直到被推上法场,仍在喊着冤枉。
前世的陆阙后来整理卷宗,并非看不出来其中有冤情,只是他初来乍到,根基不稳,并未为其翻案,反而利用此事作为把柄,在后续的博弈中拿捏住了宋家和县丞何隆。
陆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身侧,秦明彦按刀立于马旁,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对这起犯罪的厌恶毫不掩饰。
他正盘算如何借秦明彦这股外力破局,这案子便撞到了面前。
一个计划瞬间成形。
“秦护卫,”陆阙掀开车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义愤和高高在上,道:“既然是恶徒伏法,大快人心的场面,我们不妨也去看看,正好让昌阳县的百姓们也都认认本官。”
秦明彦微怔,虽然觉得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没什么好看的,但见陆阙主动要求,要在百姓面前亮相的意思,便点了点头:“依大人的意思。”
午时将至,菜市口法场周围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囚犯汤挺被五花大绑,摁跪在地,他形容枯槁,却仍在用尽最后力气哭喊:“冤枉!小人冤枉啊!小人没有杀人!”
陆阙在秦明彦等护卫的簇拥下,分开人群,径直来到法场最前方。
他目光扫过汤挺,又掠过一旁监斩席上神色略显不安的县丞等人,心中冷笑。
他故作轻蔑走上监斩席,扬声呵斥道:“阶下死囚,临刑喊冤?无非是怕死狡辩罢了,你口口声声喊着冤枉,本官且问你,你冤在何处?”
汤挺看到陆阙身着官袍,虽然不认识,但见他气度不凡,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声喊道:“大人明鉴!那日案发时,小人在王老板的茶摊帮工,王老板可以作证,小人到麻虎碣已经是半夜,那时候英娘她已经死去多时了!小人真的是发现尸首才报官的,不是凶犯啊!”
县丞何隆早已接到新县令抵达的消息,此刻见到陆阙身上的官袍,立刻确定了其身份,心中暗叫不好。
他连忙起身,反驳道:“县令大人,休听这死囚胡言乱语,那王老五早已传讯问过,他当日并未见过汤挺!”
“哦?是吗?”陆阙不等县丞反应,已直接下令:“传王老五来!本官要亲自问话。”
下面的衙役面面相觑,目光纷纷投向县丞何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秦明彦眉头紧锁,虽然不明白这小哥儿要干什么,但这个时候必须给陆阙足够的威风,语气中不由地带上久经沙场的杀气,高声呵斥道:“县令大人吩咐,还不照办!”
衙役被秦明彦的气势吓得浑身一颤,连忙点头哈腰,应声而去,很快便将一个神色慌张的干瘦男子带了上来。
陆阙不等他稳定心神,便骤然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厉声喝道:“王老五!抬起头来,看着本官!”
王老五被他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抬头,对上陆阙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眸。
“本官已查清,案发当日,汤挺在你茶摊帮工,你为何在堂上作伪证,说他不在?你可知,构陷他人,混淆视听,按律同罪!”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王老五本就是个市井小民,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被陆阙这连唬带吓,以为已经被查清了真相,又听到按律同罪四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是…是宋府的管家给了小人五十两银子,让小人在堂上说…说没见过汤挺!小人一时糊涂,小人该死!汤挺那日确实在小人摊上帮工,直到天将黑才走的!”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