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府,老夫人的院内。
虽是春日,堂内却仍笼着一股沉闷的药味,傅老夫人靠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有些恹恹的,不像是大病,倒像是心事郁结所致。
她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带着一丝难以排遣的落寞。
傅承越坐在榻前的绣墩上,身姿依旧挺拔,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冷峻。
他亲手将一碗温热的药汁端到老夫人面前,声音比平日缓和些许:“祖母,用药吧。”
老夫人接过药碗,却没立刻喝,只是用汤匙慢慢搅动着那褐色的汁液,半晌,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满是愁绪:“越儿,我这心里头不痛快。”
傅承越抬眼看向祖母,静候下文。
“你看看,”老夫人抬手指了指窗外,语气带着羡慕与不甘,“与我年纪相仿的那些老姐妹,张太师夫人,李尚书家的老祖宗,哪个不是儿孙绕膝,连曾孙都会跑会跳,甜甜地喊太祖母了,可我呢?”
她收回手,重重拍在锦被上,发出闷响,“我这把年纪了,就你这么一个孙子,别说曾孙,连孙媳妇的影子都没见着!我们傅家,到你这一代,难道真要如此人丁单薄吗?”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微微起伏,看向傅承越的眼神带上了责备和急切:“你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难道让我都看不到你成家立业,看不到我们傅家开枝散叶?”
傅承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依旧平稳,哄小孩子一般:“祖母多虑了,您定能长命百岁,孙儿只是军务繁忙。”
“繁忙繁忙!都是借口!”老夫人打断他,显然不吃这一套,“再忙,成亲的时间总能抽出来!那陛下和你一般岁数,他不忙吗?儿子都好几个了!我不管,今年之内你必须把亲事给我定下!”
说着,她也不等傅承越回应,便朝旁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立刻捧来一个紫檀木描金画卷匣,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精心装裱的仕女画像。
“这些都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家世品貌都是一等一的。”老夫人示意嬷嬷将画像一一展开在傅承越面前,“吏部赵侍郎的嫡女,温柔贤淑,永昌侯府的二小姐,活泼明艳,还有这位,是江南书香门第的才女……”
画像上的女子个个眉目如画,姿态端庄,显然是京中适龄闺秀中的翘楚。
傅承越的目光淡淡扫过,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幅幅山水画,他的视线在那些温婉清丽的容颜上掠过,心中并无半分涟漪。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却下意识地闪过一个身影,程家那个在赛诗会上写出缠绵诗句,在人前显得柔弱单薄,转身却能执掌中馈、镇住刁奴的女子。
那个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身影隐隐重叠,却又截然不同的程映鸯。
他的目光在画卷中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她的画像。
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到的失望。
程家如今处境微妙,程淮那个老狐狸大概也不敢将女儿送到他这个冷酷无情的护国公府来吧。
“祖母费心了。”傅承越收回目光,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孙儿目前暂无此意,这些画像祖母还是先收起来吧。”
老夫人见他油盐不进,气得将药碗往旁边小几上一顿,药汁都溅出来些许:“你!你这孩子!”
傅承越起身,面容带着笑意,躬身一礼:“祖母息怒,好生休养,孙儿军中还有事务,晚些再来看您。”说完,也不等老夫人再发作,便转身退出了卧室。
回到自己的正房,傅承越解下外袍,随手搭在屏风上,在书案后坐下,揉了揉眉心,那些千篇一律的闺秀画像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星雀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后,低声道:“主君,您之前让查的,关于程大娘子体弱之事有消息了。”
傅承越抬眸,目光如电:“说。”
“属下仔细查探过,程大娘子那虚弱之态,并非全然是装出来的。”星雀禀报道,“她自出生起便有些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在昭明县主身边时,一直由县主亲自精心调养照料,用了不少珍稀药材,这才勉强将身子骨稳住,后来随贺都督去了武威府,那边气候干爽,许是适应了,身子反而好了不少。”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去年贺家出事,她匆忙返京,一路颠簸劳顿,加上随行下人见贺家失势,难免有照顾不周之处,途中便染了一场严重的风寒,几乎去了半条命。回到程府后,未及调养,底子到底还是亏虚了,比寻常闺秀更畏寒怕风些。所以那日赛诗会她咳嗽畏寒,大抵是真有其事。”
星雀的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
傅承越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星雀查到的消息,与他之前的猜测大相径庭。
他原以为,那不过是她为了某种目的而刻意伪装的姿态。
自小体弱,精心调养,路途风寒,几乎去了半条命。
他忽然想起了在刑部大牢的那次会面,那时他为了试探,刻意释放了杀气,他还记得当时那小姑娘脸色瞬间煞白,纤细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虽然她极力维持着镇定,但那瞬间掠过的惊惧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当时他并未在意,可现在想来,一个自幼体弱,刚刚经历家族剧变,千里奔波回京,又拖着病体的及笄少女,骤然面对他刻意施加的威压,自然是惊惧。
傅承越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心底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生出一丝极细微的悔意。
他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垂手侍立的星雀,眸中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星雀。”
“属下在。”
“安排一下,”傅承越的声音平稳,“找个妥当的地方,本座要见程大娘子。”
星雀心中诧异,面上却不露分毫:“主君是要?”
傅承越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在春风中舒展新叶的古树,淡淡道:
“之前吓着她了,本座自然是要致歉。”
时值暮春,昭明县主的别庄内,正是草长莺飞,一片生机盎然。
暖风拂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清新,间或夹杂着几声清脆的莺啼,愈发显得庭院幽静。
傅承越负手立在抄手游廊下,望着满园芳菲,神色却一如既往的沉静。
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由丫鬟引着,缓缓走来。
程映鸯穿着一件略显厚重的莲青色春绸披风,在这暖意融融的天气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风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点失了血色的唇和尖俏的下巴。
“程娘子。”傅承越转身,声音平稳无波。
程映鸯微微抬手,示意丫鬟退远些,这才缓缓抬起头,阳光照在她脸上,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黑得像浸在水里的墨玉。
“傅大人。”她声音极轻,像春日柳絮,“劳您久候。”
“无妨。”傅承越目光扫过她厚重的披风,“听闻娘子身子一直未见大好,我有位相熟的太医,可请来为姑娘仔细诊视。”
程映鸯拢着披风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指尖隔着春绸,仿佛能感受到后背渗出的那层薄汗,她垂下眼睫,掩去一丝慌乱。
“多谢大人好意,”她语速平缓,带着点虚弱,“只是春日里乍暖还寒,旧疾容易反复,格外畏冷些,将养着便好,实在不敢劳动太医。”
她侧首,用绢帕掩口,轻咳了两声,苍白的脸颊泛起些许红晕。
傅承越沉默地看着她,目光低垂,未再言语。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临水的暖阁,阁内比外间更暖,窗扉半开,可见外面一池春水,碧波微漾,几尾锦鲤嬉戏其间。
程映鸯却依旧裹紧披风,在靠窗的椅中坐下,仿佛真的畏风惧寒。
“上次狱中之事,手下人办事不妥,惊扰了姑娘。”傅承越在她对面坐下,语气较平日稍缓。
程映鸯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她抬起眼,看向傅承越,他今日未着官袍,一身墨色常服,衬得面容愈发冷峻,可此刻提及此事,那惯常的威压似乎收敛了些许。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让傅承越眉峰微动,“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厚重的披风下摆铺散开,像一朵骤然委地的青莲。
“程娘子,”傅承越身形微动,侧身避开她的大礼,“这是何意?”
程映鸯抬起头,眼圈迅速泛红,泪水盈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大人,”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求您,求您救救我继父!”
傅承越看着她,眸底掠过一丝了然,甚至带着点冷意,他见过的伎俩太多了。
“起来说话。”他的声音重新变得疏淡,“贺大人的案子,自有法度。”
程映鸯打断他,泪水终于滑落,“大人,妾身知道此事让您为难,妾身愿以身相许,以报大人恩德!”
暖阁内霎时一静,唯有窗外莺声啼转,愈发衬得室内气氛凝滞。
傅承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少女跪在那里,身形单薄,仰起的脸上泪痕交错,是装柔弱博同情的把戏。
“程娘子,”他缓缓开口,带着审视,“你不必如此,若贺大人确有冤情,我自会依律查办,若他罪证确凿,我也帮不了你。”
程映鸯用力摇头,泪珠滑落。
“大人,妾不是在装可怜。”她急急分辩,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力气稳住声线,语速飞快:“何氏的病已经好了,如今正在家中张罗着为我挑选夫家。”
“父亲看她如此上心,选的人家世学问看似都不错,对她也和颜悦色了不少,可是我私下打听了。”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何氏选中的那几个都是何家门生,学问最好的,家中早已有了通房,长子都三岁了!另一个表面温文,实则酒后喜欢鞭打下人,他府上的小厮丫鬟,没有一个能伺候过三个月!还有一个...”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有难言之隐:“更是时常偷偷去逛南风馆,点的还都是些未及冠的俊秀男子。”
“其实今日大人不来找我,妾也已打算无论如何都要去求见大人一面。”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那日狱中,妾便知道大人心慈。”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傅承越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心慈?
傅承越身形挺拔如松,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执掌刑名,手段凌厉,铁面无情,朝野上下,谁人不说他傅承越心狠手辣,弹劾他的奏章能堆满御案。
可如今,头一回,有人跪在他面前,泪眼婆娑,声音颤抖,却无比认真地对他说大人心慈。
他心底某处确实动了一下,一丝不该有的恻隐。
暖阁里只剩下她极力压抑的低泣,窗外暖风拂过,几片粉白的花瓣被风卷入,悄然落在她铺散的披风上。
傅承越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良久,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他终于俯身伸出手,这一次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
“起来吧。”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卸去了几分冷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缓和,“地上凉,于你无益。”
程映鸯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对上他深邃难辨的目光。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傅承越没有催促,手臂微微用力,将她从地上扶起。
待她站稳,他才松开手,退开一步,目光转向窗外那池春水,碧波粼粼,映着天光云影。
“既然如此,我答应你。”他开口,声音平稳,于程映鸯而言仿佛如天籁。
时值初夏,程府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一簇簇火红点缀在碧绿枝叶间,映着晌午明晃晃的日头,显出几分过于热烈的俗世繁华。
廊下新换的竹帘半卷,透进些许带着暖意的风。
寿安堂内却是另一番清凉景象,四角摆着冰盆,丝丝凉气驱散了暑意。
程老夫人穿着一身深褐色五福捧寿团花缎面夏衫,额间戴着同色镶翡翠抹额,正满面笑容地陪着客。
主位上坐着的那位夫人,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石榴红缠枝牡丹遍地金通袖袄,下配宝蓝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当中插着一支赤金点翠展翅大凤钗,凤口衔下三串晶莹剔透的东珠,颗颗圆润饱满,随着她微微的动作轻轻摇曳,耳上坠着同色的红宝坠子,光华璀璨。
通身的气派华贵逼人,正是齐国公夫人钱氏。
她端着汝窑天青釉的茶盏,纤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戒指,姿态优雅地拨弄着茶沫,嘴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听着程老夫人说话。
“劳动夫人亲自过来,真是折煞老身了。”程老夫人语气带着明显的奉承。
齐国公府门第显赫,与程家素无往来,今日钱氏突然登门,说是以晚辈身份给老夫人请安,实在令人受宠若惊。
钱氏放下茶盏,声音清越悦耳:“老夫人客气了,您是长辈,晚辈来请安是应当的。”
她目光扫过屋内陈设,虽不言语,但那通身的气度已让周遭的丫鬟婆子们屏息凝神,不敢怠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帘子被打起,何氏匆匆走了进来。
她显然是得了消息急忙赶来的,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湖蓝色杭绸褙子,头上珠翠环绕,只是那急切的神情与这身精心打扮略有些不衬。
“母亲,”何氏先向程老夫人行了礼,然后目光便落在齐国公夫人身上,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不知国公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是罪过。”
程老夫人笑着招手让她近前:“快过来,正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老夫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拉着何氏的手,声音都透着一股轻快,“齐国公夫人今日来,是受人所托,特地来为我们家姑娘提亲的!”
何氏一听,心猛地一跳,眼底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程澜燕,能劳动镇国公夫人亲自出面提亲的,必定是了不得的人家!公侯?还是王爷?
她强压下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小心翼翼地问道:“提亲?不知夫人是为哪家才俊向我们澜燕提亲?”
钱氏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目淡淡瞥了何氏一眼,并未立刻答话,只是唇角那抹浅笑似乎淡了些许。
程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轻轻拍了一下何氏的手背,嗔怪道:“糊涂!澜燕才多大,是说映鸯,是给映鸯提亲!”
何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脱口而出:“映鸯?”
她下意识地看向钱氏,又看向老夫人,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母亲,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钱氏终于缓缓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轻响。
她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何氏,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哦?程夫人觉得有何不妥?”
程老夫人见钱氏神色微沉,心下着急,赶紧打断何氏:“住口!在齐国公夫人面前,哪有你插嘴的份!”
她转向钱氏,赔着笑脸,“夫人莫怪,她是个不知礼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何氏被老夫人呵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想到程映鸯若真攀上高枝,自己日后恐怕更难拿捏,心中不甘,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
“母亲,夫人,并非妾身有意阻拦,只是夫君早已嘱托了我父亲,正在为映鸯相看人家,选的都是户部的青年才俊,这,这突然又反悔,恐怕不好吧。”
她试图搬出程淮和身为户部尚书的父亲作为挡箭牌。
钱氏轻轻“呵”了一声,那声音极轻,却带着明显的讽刺,齐国公是当今陛下的伴读,身份尊贵,平常自然不把这些大臣放在眼里。
她理了理自己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慢条斯理地说道:“原来如此,看来我们护国公是比不上何尚书门下的那些‘青年才俊’了。”
“护国公”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何氏耳边,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护国公?傅大人?”
那个传闻中执掌诏狱,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傅承越?他怎么会向程映鸯提亲?
何氏脑海里瞬间一片混乱,她本能地想到那些关于傅承越的可怕传闻,若程映鸯嫁过去,不得他心意,会不会?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慌,如果这门亲事若成了,那丫头岂不是一步登天,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不,不是这个意思。”何氏慌忙想解释,却语无伦次,“妾身只是担心,护国公门第太高,映鸯她性子怯懦,怕是高攀不起,将来若有什么闪失。”
连累程家满门,只是这句话她不敢说出来而已。
“够了!”一声威严的呵斥从门外传来,只见程淮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显然是得到消息从衙门赶回来的,官袍都还未换下,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
他先是狠狠瞪了何氏一眼,眼神锐利如刀,吓得何氏瞬间噤声,缩了缩脖子。
程淮随即转向钱氏,脸上立刻换上了恭敬乃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深深一揖:“不知夫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贱内无知,口无遮拦,冲撞了夫人,还望夫人海涵,千万恕罪!”
他此刻心中又是后怕又是狂喜,后怕的是何氏这个蠢妇差点坏了大事!
喜的是他正愁如何修补与傅承越的关系,前些时日那些奸细还在手底下,证据捏在人家手里,他这些日子寝食难安,绞尽脑汁想拉近关系却又不敢贸然行事,生怕一个不慎弄巧成拙。
没想到,天降喜讯,傅承越竟然主动派人来提亲了!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钱氏见程淮态度恭谨,脸色稍霁,淡淡道:“程大人言重了,只是这提亲之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若府上另有打算,本夫人也不好强求。”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程淮连连摆手,急声道,“能得护国公青眼,是小女的福分,更是我程家满门的荣耀!下官欢喜还来不及,岂有不愿之理?”
他说着,又狠狠剜了何氏一眼,“妇人短见,不识大体,她的话做不得数!一切但凭母亲和夫人做主!”
程老夫人见儿子表了态,心下大定,脸上笑开了花,连忙对钱氏道:“是啊,夫人,这门亲事我们自然是愿意的,映鸯那孩子能许给护国公,是她的造化!”
钱氏看着这一唱一和的母子二人,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勾。
她重新端起茶盏,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从容:“既如此,那便好说了,护国公的意思是,程大娘子如今在病中,不宜过分操劳,但纳采问名等六礼流程却不能少了,该有的体面傅府会操持,具体的国公爷会再派人与大人们细商。”
“是是,全凭护国公和夫人安排!”程淮点头哈腰,满口应承。
何氏僵立在原地,看着丈夫和婆母那副巴结讨好的模样,听着他们三言两语就定下了程映鸯的终身,而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亲,竟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仿佛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浑身发冷。
她又想起自己之前精心为程映鸯挑选的那些青年才俊,与权倾朝野的护国公一比,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
镇国公夫人那句“比不上何家老太爷门下的青年才俊”如同响亮的耳光,扇得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接下来的时间,程淮和程老夫人极力奉承着钱氏,厅内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氛围,只是这乐与何氏再无半点关系,她像个木偶般站在那里,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后面他们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镇国公夫人起身告辞,程淮和老夫人亲自将她送至二门外,殷勤备至。
何氏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正房,屋内她母亲何夫人的陪房还在等着,见她进来,忙迎上前问道:“姑奶奶,怎么样了?镇国公夫人来是为何事?咱们家给大娘子选的人,你这边到底定下哪个了?老爷那边还等着回话呢。”
何氏恍若未闻,径直走到窗边的贵妃榻旁,身子一软,瘫坐了下去。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那开得正艳的石榴花,那火红的颜色此刻看来竟有些刺眼。
婆子见她神色不对,连唤了几声:“姑奶奶?姑奶奶?”
何氏缓缓转过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才发出干涩的声音:“不用选了。”
“什么?”婆子没听清。
“人不用选了!”何氏猛地拔高声音,带着嘶哑,“你把话带回去,告诉父亲,程映鸯的婚事我们何家做不了主了!”
她说完,颓然靠在引枕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护国公夫人”这几个字,以及程淮那毫不掩饰的狂喜和谄媚。
从今天起,一切都变了。
那个她一直试图掌控搓圆捏扁的继女,即将飞上枝头,成为她再也无法掌控的存在。
而她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成了跳梁小丑。
窗外,蝉声突然聒噪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搅得人心烦意乱,那满院看似繁华似锦的石榴花,在她紧闭的眼中,也只剩下一片混乱而刺目的红。
傅承越:说本座比不上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