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 第99章 番外

宋子慕死了。

死在微凉的春风里。

死的时候，不远处桃花小镇的制伞坊新出了一批绘满桃花的伞。

远远看去，就像桃花开了。

谁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毒发而亡。

她才二十七岁，就已经是江湖中令人瞩目的第一位女盟主。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在这个江湖里，能诛杀亲夫，她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而她靠着这份心狠手辣，联合势微的各路豪杰剿灭了一直以来统治着江湖，却恶贯满盈的赤羽教，连带着灭了她亲夫一直培养的御虚书院。

对此，江湖中人无不拍手称快，对她心服口服，尊一声“宋盟主。”

可她突然死了。

在春花开的正好的时候，在众人为剿灭赤羽教狂欢的时候。

听说，慕之衡将她和上官星辰葬在了一起，在梅花小筑那棵巨大的桃树下。挣扎那么久，她还是和那个嗜她如命的人，一起携手踏进了黄泉。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

无论她怎样轰轰烈烈的活过，最终的结局，也不过归于尘土。她的名字，渐渐湮没在英杰辈出的江湖浪潮里。

然而某一日，也不知是从哪里流传出来，说她之所以毒发身亡，是因为她在归树峰想起了她落崖的师兄——一个法号净翎的和尚。

从此，说书人的故事里，都有这位江湖中的传奇人物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虽然添油加醋，但故事大体相同，也没什么过分之处。

但是在这故事里，却从来没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出现过。他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宋子慕的人生里，但很少有人知道的真实故事里，这个人是宋子慕最终毒发身亡的真实原因。

“话说，大师兄净翎掉落悬崖，宋子慕自此立誓，要为她师兄报仇雪恨！”桃花镇，说书人拍案而起。

这个说书人的片段里，也没有一个叫周子骞的人存在过。

“宋子慕走到那人跟前，用带血的手抬起他的下巴问道：‘你想活吗？’。那人冷眼瞥着宋子慕：‘你是何人？’……”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说，众人聚精会神的听，他们两眼放光，似乎眼前就是宋子慕为复仇苦心筹谋的一幕幕。说到激烈处，说书人站起身来，将桌上的醒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切！”众人扫兴而起，哄然散去。

坐在凳子上最后离去的一个人最显眼。

倒不是因为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而是他头戴斗笠，面遮黑纱，起身很慢。

走路也极慢。

众人打量着他，待他走起路来，才惊觉：哦，是个瘸子。

“这瘸子，居然也对江湖的事感兴趣？”有几个好事的，经过那人的时候，讥讽道。

那人不说话，只是合扇起身，慢慢的走进落下的夕阳里。昏黄的光线里，他的背影带着些许悲凉。

走到了一个路口，盛开的桃花施施然一瓣，正正落在他的肩头。他抬起头来，看着随风飞舞的桃花，忽然倚着身边的一棵桃树，蹲下身大声的哭起来。

阿慕，你就如此恨我吗？连江湖的传说里，都不愿意有一丝我和你的情分。

三年后，桃花小镇又出现了一个说书人。戴着斗笠，黑纱遮面，听嗓音，是个女子。

她说的宋子慕的故事，与所有说书人的都不一样。

在她的故事里，曾经最年轻、最负盛名的上上任武林盟主周子骞，自始至终都在宋子慕的生命里。在她的诉说下，宋子慕的真实故事，才在这个如画卷般的城镇里缓缓展开……

“女盟主宋子慕，原本是武林盟主宋思懿之女。

是江湖中四大家族之一——梅花小筑，也是如今的武林盟主上官翎的母亲。

她有一个更加让人惊讶的身份，是江湖中地位极高、受人敬仰的老前辈慕之衡的外孙女。”

“哇哦！”众人听着，发出一声声惊叹。

慕之衡是谁？慕之衡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武痴”，让江湖中人为之疯狂的武功秘籍《浮光灵诀》创作者。

在这江湖上，他从不参与武林实力榜的排名。否则，他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许多武林中人，终其一生，都未曾瞻仰过这位传奇人物的真容。

而宋子慕，竟然是他的外孙女！

不远处，一个僧人身穿白色僧袍，坐在众人中，静静的听着。他看见，那个说书人眼睛不时的看向桌案上的一本书，那上面，似乎就是宋子慕的故事。

这本书是谁写的，他心里有数。

“散了散了。”

还没等他上前与那说书人问个究竟，走上来几个梳着坠马髻的女子，身穿红色的劲装，手里拿着剑，开始驱赶这些听众。

到了这位年轻的僧人跟前，都顿住了脚步，纷纷躬下身：“净悟大师。”

那僧人站起身，双手合十还礼：“诸位施主有礼了。”

众人散去，有的人不甘心，还偷偷的瞟着这一幕，想看出点什么故事。

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面色沉静的年轻僧人，是如今这武林实力排行榜的第一位。

无人超越。

那几位女子与净悟大师打了招呼，就上前对着那个说书人抱拳：“叶掌门，鸿羽尊者让我等来接你。”

那紫衣女子终于拿下面纱，将桌案下藏着的一把玄铁大刀抽出来，用绸带简单的绑在背上，对着那几位拱手：“诸位姐姐请稍等，我与钟前辈道个别。”

那几个女子不曾阻拦，任由她去了。

而坐在茶肆里听书的几个人认出了那个紫衣女子的身份，惊得睁大了眼睛——那个一直说书的女子，竟然是四大门派之一的鸿蒙派掌门，叶婵。

她师承慕之衡的唯一好友鸿羽尊者殷俊，十六岁就在江湖上有了赫赫声名，继承掌门之位之后，殷俊还把自己的兵刃——诛龙刀，传给了叶婵。

如今，她的江湖地位，武林实力榜排名第三，也无人能够撼动。

“哇，是谁这么大的面子？竟能请动叶掌门来说书？啧啧啧……不简单。”

“谁说不是呢。我刚听叶掌门说什么‘钟前辈’，不会是钟绮云吧？”

“她和周子骞不是很早就销声匿迹了吗？怎么在桃花镇呢？”

“这谁知道。”

人群不由的开始窃窃私语。

等他们都走了，净悟大师才上前，拿起桌案上的书，细细的读起来。

“桃花盛开的三月，是周子骞与宋子慕的第一次见面……”他见第一页一开头，就写着这句话。

他把那一页撕下来，扔进火盆里。

“钟前辈。”话说，叶婵到的地方，是个打扫干净的寺院。

寺院里种着一颗巨大的桃树，桃树下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老态龙钟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她会是年轻时携武林盟主宋思懿，一起挑赤羽教的那个钟绮云。

曾经武林实力榜排名第一的高手。

叶婵一抬手：“慕前辈唤我回去，钟前辈见谅。”

“去吧。”钟绮云眼皮都没办法抬，就只是摆摆手，“慕之衡和上官翎那丫头，定是恨透了我，不愿你来帮我。”

“但你来了，已是仁义。”

“谢前辈体谅。”叶婵言毕，退了出去。

之前那个蹲在桃花树下嚎啕大哭的瘸腿男子，突然从桃花树后面走出来，追了出去：“叶婵，我写的书呢？”

叶婵皱眉，为难的叹了口气：“净悟大师在那里，我带不走。”

周子骞一怔，随即拼了命的往山下的桃花小镇跑。一路上，桃花在他的身侧翻飞，眼前恍惚还是宋子慕的脸，说周子骞，我们再也不会见了。

周子骞跌跌撞撞跑来的时候，净悟正将最后的书页丢入火盆中。他急了，伸手从火盆里去拿，最终也只是被烫伤了手，而书页，依旧化为了灰烬。

“你知道我为了写它费了多少功夫嘛？你把我的子慕，全毁了！”他气急败坏的吼，眼睁睁的看着那跳动的火苗里消失了宋子慕的脸。

“周施主。”净悟双手合十行礼，而后抬眼：“周施主的人生里，不该有我师弟出现。”

“一丝一毫都不行。”他强调道。

霸道，但委婉。

而委婉，似乎是身为出家人的他，对周子骞最后的礼貌。

“我是她的未婚夫，是她女儿的父亲，是她唯一的挚爱，我凭什么不能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净悟的话刺激了周子骞，他怒气冲冲的反驳，最后颓然倒在那堆灰烬旁边。

此时此刻，这个曾经的江湖第一剑客，只是一个潦倒落魄的瘸子，看不出一丝英雄豪杰的气概。

净悟不与他争辩，不疾不徐的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碧空里有一缕阳光洒落在在他的身前。

他垂着的双眸缓缓抬起，看着那纷飞的桃花。

而后，脚步顿住，他在阳光里蓦然回眸。

眸光清冷：“你配吗？”

那三个字，最终击碎了周子骞的心。他黯然垂目，以手掩面，无声的哭起来。

男儿的眼泪，从来都只洒在无言的结局里。

浮生一梦君与我，均是江湖痴心人。

三月的桃花镇，风吹开了桃花，也吹冷了这些人的心。

“这二十七年，如南柯一梦。”

“周子骞，梦该醒了。”

恍惚间，宋子慕站在满目的桃花里，回眸笑言。她的痴心，最终随着掉落的桃花飞扬而去。

正如上官星辰所说：“这尘世，最不能高估的，就是人心。

每个人都有弱点，他们为此不断地作出妥协和让步，不断的前进和后退。

他们走出很远，可能为了风霜和雨雪泪流满面，也可能为了朝阳和月光欢欣鼓舞，但……

软肋永远都在。

如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