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十九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山水墨的锦衣,胸前绣着几只飞翔的鹤。他一步步拾阶而上,向我走来。
他笑得温柔明媚:“姐姐。”
他唤我姐姐。
我心头一阵钝痛。
伸手去触摸,少年却一步步的走向远处,再不回头。
如同那已经飞走的鹤。
我想起,这场大雪,终究埋葬了那个少年。
月色朦胧。
他幻化成烟。
而我十五岁的镜雨,不知到了哪里去,竟然没能来入我的梦。
我的心狠狠地疼着。
朝夕阁灯火明亮,一盆盆的清水端进去,又一盆盆的变成血水端出来。
上官星辰急红了眼,在门外不停的踱步。
雪下得越来越大。
眼看一碗碗的药都灌不进去,苏林芝只好给宋子慕施针,急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
“夫人再不醒来,怕两人都有性命之忧。”一把年纪的产婆看着昏迷的人,为难道。
屋里加了好几个炭盆,暖和极了。
可苏林芝却觉得冷的打颤,手下一刻不敢停。
忙碌了半日,宋子慕终于缓缓转醒。腹部传来疼痛,她知道自己已临盆,那种坠胀感让她不自觉的用力。
“夫人,胎儿小,马上就出来了,您再使使劲。”产婆大喜,立刻跟着推宋子慕的腹部。
片刻之后,朝夕阁传来宋子慕撕心裂肺的呼喊。
这一夜风声呼啸着,一刻不停。
“哇啊哇啊哇啊……”一声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朝夕阁外众人的沉默。
清风和叶婵激动的抱在一起:“太好了!”
枫肆看着这一切,心里不是滋味,默默地探着头看。
“恭喜盟主。”产婆从里面走出来,给上官星辰报喜,“喜得千金。”
上官星辰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跑进去,却看宋子慕紧闭着眼睛,疲累的睡了过去。那满头的汗水浸湿了头发,而身上的汗竟然浸透了被褥。
身侧,那个小小的婴儿脸皱巴巴的,粉粉嫩嫩的小嘴吮着手指,睡得安稳。
屋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顾不得这些,笑着看婴儿的脸,内心的欣喜涌来—女儿的话,一定像极了阿慕吧。那么,他就可以看到小时候的阿慕的样子。
再看宋子慕,眼睫轻颤,他俯身,想摸一摸她的发,却看她突然睁开眼睛,蹙眉,呕出一口血来。
“阿慕!!”
雪花纷扬。
一片片随着风覆满了整个龙南山。
我醒在那场大雪之后的第五天。
下了雪的缘故,天气蓦然转冷。房子里暖烘烘的,阿翎安静的躺在我身边安睡。
外面闹哄哄的,好似在争吵。
“叶婵!”我习惯性的唤了一声,突然想起来我已经昏迷了好几日。
果然,进来的人是枫肆。
他垂着头,语气生冷疏离:“夫人有什么吩咐?”
“叶婵呢?”突然灌入的冷风让我不由的打了个寒颤,虽然门只是打开了一瞬,我却觉得浑身冰凉。
“叶婵和清风已经被关进地牢,从此不能服侍夫人左右。”
“夫人有什么要做的,吩咐属下即可。”
枫肆委婉的说着。
“外面在闹什么?”我不追究,看向门外。
“因着江教主与于掌门和阿牧姑娘之死,赤羽教弟子和风云派弟子都在朝夕阁外,闹着让夫人偿命。”
枫肆说的很平静,我像是看见他第一次追杀我与周子骞时的样子。
“那谁来偿朦胧和镜雨的命?又谁来偿飞烟派弟子的命?”
我拍了拍睡梦中的阿翎,冷眼看枫肆。
“夫人,还是莫要再提朦胧和镜雨,主上因着他们对夫人唯命是从生了好大的气,梨花山庄的杀手小筑那些孩子,险些都因此被逐出梨花山庄。”
“他这是告诉所有人,对我忠心,都没有好下场?”
“主上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夫人。”
“觊觎?”我冷笑,心口又隐隐作痛,“没有他们保护,我有没有今日都要另当别论,何来觊觎一说?”
“夫人好生休养,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告退了。”枫肆低着头,不曾看我一眼,冷淡的语气仿佛方才吹进屋子里的风。
我不说话,静默的看他。
他得不到回答,却始终没有抬头,转身离去。
“枫肆。”我像从前那样唤他。
他停下来,背对着我,沉默着。
“朦胧和镜雨安葬在何处?”踟躇半晌,我还是问出了那句话。我坚信,枫肆不会绝情到对少年们不管不顾。
“主上吩咐属下将他二人扔到山上的密林里,近日天寒地冻,怕被野兽啃食干净了。”
我的心骤然一紧,一口气闷在胸口,怎么也提不上来。用力的握紧身侧净翎师兄送我的伞,眼前忽明忽暗。
“想来夫人伤心,主上嘱咐属下在禅院为夫人种下了两颗桃树,夫人养好了身子,便去看看罢。”
枫肆见我很久不说话,再次淡淡的开口。
说罢,径自走出门去。
外面的吵闹声还在继续。
我下榻来,穿上我最喜欢的那身藕荷色衣裳,披上枫色的裘衣。
“嚷什么?!”门一开,刺骨的寒风吹向我。
我打了一个寒颤,冷眼看向站在门口的那些人,怒斥一声。
面前终于安静。
只能听见大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宋子慕,凭今日上官盟主说破了天去,你也要为江教主和于掌门赔命!”
接着,一个声音刺破了安静的空气,随着冷风刺向我。
风云派新掌门,褚盛。
“好啊。”我笑盈盈的看他,“宋子慕就在这里,褚掌门有能耐,就来刺死我。”
“我要是后退一步,就不配做慕之衡的外孙女。”
我抬着头,睥睨着眼前这群人。
他们在窃窃私语,眼睛里有恐惧,也有不甘。
他们与逼我跳崖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面目可憎。
“阿慕,这里风大,你回去。”上官星辰看我瑟瑟发抖,上前揽住我,在我耳边小声。
低沉而郑重。
我推开他,努力挺直因为冷而微躬的背:“不过,褚掌门要当心,我外公只我这一个外孙,心疼得紧。若知道褚掌门对我动手,日后天上地下,山上下海,哪怕褚掌门化成灰,我外公都要将你翻出来为他的乖孙报仇雪恨。”
褚盛的脸色在灰色的天空下格外的难看。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不敢上前:“那上官盟主必然要给我们一个交代,不能让江教主和于掌门,还有我小师妹枉死。”
我霍然侧目,狠狠地盯着他:“褚盛,让你的小师妹和于掌门为朦胧和镜雨赔命,已是我的仁慈。”
“你再说一句,我让你风云派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江湖里,一点踪迹都不会留下!”
褚盛气哼哼的瞪着我,终究没说一句话。
“不就要一个交代吗?”我侧目,看上官星辰,依然笑靥如花,“我的阿翎才刚出生,命,宋子慕不可能赔给你们。”
“这里有一本秘籍,就当赔罪了。”我掏出怀里的《浮光灵诀》第二册,抛向人群,看人群瞬间沸腾,抢做一团。
上官星辰握了握冰凉的手,蹙眉:“阿慕,闹够了就快些回去。”
我看着那哄抢的人群,笑着去抚摸上官星辰的脸。
那张与师兄一模一样的脸。
“我愿意搬到禅院修行,还望上官盟主成全。”
哄闹声正好停下来,而我正好说出了那句话。
风吹过。
一片静悄悄。
所有人诧异的看我,连抢夺下来的秘籍只有残破的几片都忘了,只匆匆塞进怀里,睁大眼睛纷纷看我和上官星辰。
“诸位,今日之事,待明日去缺月阁再行商议。”上官星辰垂目,再抬眼看向人群时,有着压迫的气势,“今日诸位都累了,先回去吧。”
“可是……”有人想要提出质疑,然而下一瞬,他在人群中重重的倒下,上官星辰之前送我的那把匕首插在他的咽喉。那人大睁着眼睛,直直的看向天空,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人群鸦雀无声。
上官星辰缓步走过去,拔下匕首,鲜血溅在他的衣襟上。他起身,环顾四周:“诸位该回去了。”
空气冷冽。
只须臾,人群做鸟兽散。
他转而看向我:“阿慕,你方才说什么?”
我直视他冰冷的双眸:“我要搬去禅院修行,带着阿翎一起。”
他走过来,打横抱起我:“外面冷,回去说。”
屋里暖洋洋的,阿翎正好醒了,小手挥舞着,一直“哇哇”的哭。上官星辰将我放在榻上,摸摸我的头,抱起软绵绵的阿翎低声哄:“阿翎乖,不哭……不哭,爹爹让奶娘给你喂奶。”
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只觉得讽刺:“上官星辰,你并不是阿翎的爹爹。”
“嘘!”哄着怀中的婴儿,上官星辰满眼疼爱,“别说那些话,阿翎能听懂的。”
“枫肆,叫奶娘来。”说罢,朝着屋外一声。
须臾,奶娘进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抱起阿翎柔声的哄着,走到屏风后面,撩开衣襟。
屏风的剪影里,年轻的奶娘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孩子,阿翎贪婪的吮吸着奶水。
上官星辰则是走过来,蹲下身看我的眼睛:“阿慕,我知道你为我试探你的事生气,可你同样试探我,甚至要置我于死地。”
“你虽损失了朦胧和镜雨,可是孔凌薇带着飞烟派剩余的弟子逃了出去,而我也失去了江楚羽和于学真,我们扯平,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