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绥宁。”郁净之叫她的名字,“你清醒着,缘何作弄我?”
“好玩。”赵绥宁嬉笑,“我喜欢你这样的。”
喜欢……
郁净之垂眸,很快抽出自己被赵绥宁拿捏住的手,说:“我并不好玩。”
“也不想被你玩……”
他不是赵绥宁的玩具。
赵绥宁不喜欢他,只是喜欢看他被她欺负还毫无动作的样子。她是喜欢玩他,欺负他。
可他不是软绵绵的面团。
他是野狗。他脾气很坏。他会咬人,更会、杀人。
他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任人欺凌的郁濯了。
“对不起。”赵绥宁道歉,正色道,“是我不规矩。”
“你问我想要什么?”
她坦诚相待道:“我想成亲。”
“我不想再吐血,再发癔症,日日担惊受怕,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来。”
“我想活着。”
“只是想活着。”
对赵绥宁来说,活着是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的。为了活着,她可以不择手段地拉下脸做事,她可以穿不喜欢的衣服、画不喜欢的妆容、梳不喜欢的发髻,甚至、成为不知道什么样子的人。
只要能讨那些人欢喜,只要能和他们成亲。她无所顾忌。
所以在章鹭刚死,郁净之初来救她,赵绥宁就愿意死乞白赖地同郁净之卖乖、讨好,装无辜、扮可怜,让他同情她。骗他同自己成亲。
她只想活着。
生存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她被抛弃很多年后才意识到。如果没有想做的事,那人活着便如一具空躯壳,只待年岁一天天过去,腰背一天天弯下,只待埋入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湮灭在尘世间。
谁都不知道她曾经来过,谁也不知道她已经消逝。
包括抛弃她的爹娘。
靠在谁家院外那天夜晚的漆黑,笼罩住她短短一生。自那而始,一切的一切,都是黑的。她看不见光,看不见眼前,看不见未来。
来者不可追。
赵绥宁想活着,想去京城找她的爹娘,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丢掉自己。
是不是她太坏了,所以才会被丢掉。
她想了很多年。
郁净之沉默良久,说:“是。”
“活着,是很稀罕的事。”
赵绥宁说:“只要你愿意帮我,我可以答应你很多事。任何事。”
“今日傍晚,我在田间地头等你。”郁净之说,“看完落日,我再告诉你答案。”
说完,他起身离开了院子。
赵绥宁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是她隐隐有预感,自己会成功。
因为,郁净之,确实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很好很好,很心软。
纸老虎似的。
她又咳嗽两下,用帕子擦拭唇边溢出的血迹。
不能再拖下去了。
到了下午。
赵绥宁出了门。
路过村里的卖甜食的小铺子,她蹲在外面观察很久。
“阿婆,我想要个糖人。”她看着满头白发但笑容和蔼的老太太说,“不对。糖狗。”
她强调道:“用糖画一条小狗。”
阿婆欣然应允,笑呵呵说:“你们小娃娃喜欢的东西可真别致。”
郁净之养狗,他肯定也喜欢狗。
她心下肯定自己,这回一定要乘胜追击,让郁净之同意和她成亲。
太贴心了。她夸自己,郁净之一定会非常感动。
阿婆手脚利落地画着。
很快,一条可爱讨人喜欢的小狗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竹棒上。
眼睛大大的,吐着舌头,尾巴翘翘的。
“一文钱。”阿婆将糖狗递给赵绥宁。
“好!”赵绥宁下意识去拿钱。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没钱了。
她的钱早被那场大火烧光了。
“那个,阿婆。”赵绥宁尴尬地捏着竹棒,“我、我……”
总不能说她现在是个穷光蛋身上一文钱没有吧。
她的视线扫想柱子旁边倚着的扫帚。她不会被打吧。
手腕上的银钏适时发出声响。
“阿婆,我能拿这个抵吗?”
赵绥宁迅速把手腕上的银钏扯下来,一股脑儿放到桌上,说:“这是纯银的。”
阿婆连忙摆手道:“太贵了,不可以的。”
“小娃娃你先拿走吧,就当阿婆请你的。”老太太仔细看了看赵绥宁说,“你是那个卖耗子药的小赵姑娘吧。”
“对!”赵绥宁笑着说,“阿婆,你放心,我把手钏压在你这儿,等会儿就拿着钱来赎它。”
说完她怕阿婆不接受,拿着小糖狗逃也似的跑走。
太阳好像变成一枚红彤彤的大圆饼。傍晚了。
赵绥宁加快脚程,往田边走。
田地被人为地划分成井字,几亩几亩地归属于各家。
远远看见一个坐在田埂上的背影,清瘦萧条。
“郁郎君!”她跳着坐到郁净之身旁,“等久了吧?”
“喏,特地给你带的!”赵绥宁把手上一直拿着的小糖狗递给郁净之,“快尝尝?”
郁净之看着笑容灿烂的赵绥宁,又把视线转向小糖狗,问:“这是什么。”
“是小、糖、狗哦——”赵绥宁拖着尾音,十分得意地捏着竹棒在郁净之眼前晃,“我专门请阿婆给你画的。”
“你喜欢吗?”
小糖狗。
狗?
“你说我是狗吗?”郁净之抬眸觑她,“你在嘲讽我?”
赵绥宁瞪大眼睛,连忙摆手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怎么会这么说你呢!"
明明就会。
郁净之又想起小时候。
那会儿他们两个小孩没有地方住,就专门找没人住的破败屋子和破庙过夜。
因为没人住,所以他们两个才能住下。但正因为没人住,衰败之象明显。
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一拍能呛死他们的灰尘,夜间呜呜嚎着的风,还有总是关不紧的门,就是他们那些日子的全部。
小赵绥宁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死,更怕鬼。
因为她娘曾经和她讲过故事,她娘说,鬼是来带活着的人去地府的。
鬼来的时候会有前兆,比如电闪雷鸣,比如嗖嗖刮着后背的冷风。
小赵绥宁和小郁净之讲,狗狗是能感知到鬼的,也是能赶走鬼让主人活下来的。
她说别人家都会养看家护院的狗。
她说她很羡慕。
她说,郁净之,你能不能做我的小狗。
她说……
小郁净之彻底听不见后面的话了,满心里就那句“做我的狗”。
“有病去治。”他用力骂赵绥宁,脸上泛起薄红,“谁要做狗。”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骂了赵绥宁,被赵绥宁又喂了颗软筋散,接着一阵拳打脚踢。
踹得他浑身发疼。
“汪。”于是他屈服了。
郁净之想起屈辱的时光,幽幽盯着赵绥宁,说:“你这么喜欢养狗吗?”
“那个章鹭,你的那些夫君们,也跟你玩这种游戏吗?”
“他们会学狗叫,会晚上守着你睡觉吗?”
一连串的话被郁净之愤懑地说出来。
赵绥宁反驳道:“郁郎君……我可是正正经经的老实人,怎么会和夫君做这种事情呢……”
“你不能污蔑我。”
“那你和他们做什么?”郁净之自然而然地接过小糖狗,身体半转过来,微微前倾。
她的眼睛都要贴到郁净之的唇了!
就看着那张殷红的唇一张一合,说出惊天骇地的问询。
她咽咽口水。
“郁郎君,你尝尝呀,特地买的!”赵绥宁转移话题,开始强调这个独特性。
郁净之重重咬了口“小糖狗”,把小糖狗的头一整个儿咬了下去,他说:“不好吃。”
“我不喜欢甜食。”
他骗赵绥宁的。
其实他最喜欢了。
最喜欢,最喜欢。
他不喜欢这个小糖狗。他没见过这样的小狗。
赵绥宁身边不能有这样的狗。
舌头伸得很长,涎水流了一地,一看就不是正经的好狗。
把它咬碎。
咬成渣渣。
全部吃掉。
郁净之咬得很用力。
赵绥宁眯眼笑,又得意起来,立刻发出直击心灵的提问:“想好答案了吗?郁郎君。”
“成亲吗?”她更直白地说。
郁净之发泄似的咬糖的动作顿时停住。
答非所问:“你看落日。”
“好看吗?”
赵绥宁一头雾水,但还是抬头去看天空。
傍晚有落日,还有晚霞。
壮丽又绚烂。
可总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日薄西山。
是个不太好的词。
就好像在提醒她,生命总有终结。
“不好看。”赵绥宁说,“我喜欢日出。”
郁净之抿唇,说:“我从前也不喜欢。可是有人说过,要带我去看一次日落。”
“我信了,等了很久。她骗我。”
“我一个人看了很久的日落。日复一日。看习惯了,倒觉得自己也喜欢了。”
他问:“那人呢?”
“是不是也会这样,习惯了一个人,就会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她了?”
赵绥宁沉默不语。
她好像感受到郁净之不开心。
“不会的。”于是她说,“喜欢就是喜欢。习惯也只是习惯。”
闻言,郁净之望着落日看了很久,最终轻笑道:“我同你成婚。”
赵绥宁还没开心两下便听郁净之说:“但你要发誓。”
发誓?这算什么?
赵绥宁立刻四指朝天。
“发誓永远不离开。”
“否则,你将失去你最重要的东西。”
最终的东西?生命?
赵绥宁心想,这毒誓确实不太好。但是她这条命,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收走的。
她欣然应下,还自己加了许多:“我赵绥宁在此发誓,同郁净之成婚后,我会永远不离开,否则,我会失去我最重要的东西,而且现在就下大雨冲走我。”
郁净之笑了。
是她从没见过的笑容。
笑得很甜很甜。
眉眼都完全舒展开来。
突如其来的乌云,气势汹汹地赶跑了白白的云朵,又把还未完全落下的太阳遮得严丝合缝。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郁净之的脸好像也有点阴沉。
上天真的能听到她的心里想法吗?
赵绥宁不信邪了,冲着郁净之继续发誓证明自己:“若我所言有假,便立刻天打五雷轰!”
乌云不断聚拢,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猝不及防。
雨势变得很快,上一刻还是斜织的绣花针似的毛毛雨,现在风刮起来,带着盆泼大雨,将他们两个浇了个透心凉。
赵绥宁赶紧指着雨,解释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一道电光瞬时照亮整片被乌云笼罩的大地。
把郁净之的脸照的雪白雪白的。
雷声轰鸣。
嗯。
这。
还可以解释的。
赵绥宁又举起四根手指,还要发誓。
两个人就这样在雨里淋着。
在她刚要脱口之际,苍白的指节覆上了她的唇,轻轻抵住。
郁净之温柔的声音如在耳边。
他笑着说:“我信你。”
“别发誓了。”
若她又做不到,就把她永远留在身边好了。
郁净之笑着看赵绥宁,伸手怜惜地遮在她头顶,为她挡一些雨。
“回去吧?”
赵绥宁后知后觉地说:“等一下。”
【小剧场之幼年体的幸福生活】
小郁黑着脸,坐在破庙门口。
风刀子一样在他脸上刮。
“阿濯你看仔细点……”小阿宁抱着双膝,躲在门后瑟瑟发抖,“有鬼的话你要赶走他们!”
神经病,疯女人。小郁心想。
“哦。”小郁冷冷应下,感觉不对,又改,“汪。”
他现在是赵绥宁的狗了,不能说人话。
突然,年久失修的破庙嘎吱嘎吱响起来。
小阿宁苍白着张脸,颤抖着说:“阿濯……里面也有鬼!”
小郁:怎么里面外面都有?那他该坐哪儿驱鬼。
“砰”地一声。
小阿宁尖叫着跑出来,一下子扑到小郁身上,嗷嗷乱叫:“郁濯,鬼来抓我了!你快把他们赶跑!”
“汪,汪。”小郁被撞了个满怀,后背靠在门柱上,大脑一片空白,就叫。
她抱他……
好奇怪。
好奇怪。
半晌,他说:“别叫我的名……我们没那么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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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