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宴的归去,如同他来时一般,干脆利落,不留片云。是在一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清晨,薄雾依旧缠绵在水面与巷弄间,马蹄声便清脆地敲破了嘉水镇的宁静。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向沈老先生郑重辞行,又与沈阙音在书楼门口简短话别。裴倦生站在自家小院的二楼窗前,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望见柳宴一身戎装笔挺,牵着他那匹神骏的黑马,低头对沈阙音嘱咐着什么。沈阙音微微仰着头,晨光熹微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那身影格外安静。柳宴最后拍了拍她的肩,动作爽朗而透着亲昵,随即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那马儿打了个响鼻,蹄声“得得”,一人一骑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迷蒙的雾霭与蜿蜒的巷尾,只余下空落的回响。
书楼仿佛瞬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寂静所包裹。连日来因柳宴的存在而带来的那股外放的、充满活力的气息,也随之抽离。裴倦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压力,但旋即,一种更微妙的空落感又悄然浮上心头。他意识到,柳宴的离去,不仅带走了喧嚣,也仿佛抽走了某种坚实的、可依仗的力量,让这座古镇重归于它固有的、略带脆弱的平静之中。
接下来的两日,裴倦生依旧按部就班地去书楼。沈阙音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整理书籍,照料祖父,沉静得仿佛柳宴从未出现过。但裴倦生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怔忡,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难解之事,又像是心绪被什么东西轻轻牵动了一下。她待他依旧客气周到,却比柳宴在时,更多了一份若有若无的疏离,仿佛刻意维持着某种界限。
这种变化,让裴倦生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怀念柳宴在时,那种虽带给他压力、却也迫使沈阙音流露出更多真实情绪的氛围。至少那时,他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喜怒哀乐,而非像现在这般,如同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纱。
这日午后,裴倦生坐在书楼窗下,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闲杂笔记,目光却不时飘向正在不远处安静整理书目的沈阙音。阳光透过窗格,在她周身勾勒出柔和的光晕,她却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瓷偶,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终于忍不住,搁下书,轻轻咳了一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沈阙音闻声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望向他。
“柳公子……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能归来?”裴倦生寻了个话头,语气尽量显得随意,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
沈阙音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垂下眼帘,继续手中的动作,将一册《尔雅》小心地插回书架,声音平淡无波:“军务繁忙,归期难定。或许……要等时局稍安吧。”
“柳公子志向远大,心系家国,自是难得。”裴倦生顿了顿,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意,“只是这乱世之中,刀兵之事,终究凶险。远不如守着这一方书楼,虽清贫,倒也安稳。”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沈阙音脸上,仔细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期望看到她对此表示赞同,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默认,也好过她对柳宴那种冒险生涯的无声支持。
然而,沈阙音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抬起眼,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远处流淌的河水,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裴倦生未曾听过的沉静力量:“裴少爷此言差矣。若无柳宴哥他们那样的人在风雨中奔走,又何来书楼这一隅的安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祖父很早就教过我。”
她转过头,看向裴倦生,眼神清澈而直接,仿佛能看透他心底那点隐秘的计较:“书楼的安稳,不是凭空得来的。它需要有人去守护,用不同的方式。柳宴哥选择了他的方式,而我和祖父,选择了我们的。”
这番话,像一阵清凉的风,吹散了裴倦生心头那点因比较而生的郁结,却也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羞愧。他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点“暗戳戳”的不满,是何其狭隘与幼稚。沈阙音的视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开阔和清醒。她并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也并非盲目崇拜英雄的小女儿,她清楚地知道每一种坚守的价值与代价。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沈小姐见识明澈,是倦生迂腐了。”
沈阙音见他神色讪讪,语气缓和了些,轻声道:“裴少爷不必自谦。人各有志,亦各有其境遇。柳宴哥自小性子就如野马,向往外面的天地;而我……或许生来就适合守着这些故纸堆。”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说起来,裴少爷来嘉水这些时日,除了书楼和镇上的几条主街,似乎还未好好看看这周边的景致吧?春日正好,镇外不远有条清溪,两岸山色颇佳,若是得闲,不妨去走走,于你身体也是有益的。”
这个提议有些突然,却正中裴倦生下怀。他正苦于找不到机会与沈阙音有更深入的交流,连忙应道:“如此甚好!只是……恐怕要劳烦沈小姐引路。”
“无妨,”沈阙音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我也许久未去了。今日天色尚早,若裴少爷不嫌劳累,我们现在便可动身。”
于是,稍作收拾,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书楼,沿着青石板路,向着镇外走去。这是裴倦生第一次与沈阙音单独出行,心中不免有些微妙的紧张与期待。阳光暖暖地照着,春风拂面,带着花草萌发的清新气息。沈阙音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浅青色衣裙,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看他是否跟上。裴倦生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随风微微飘动的发梢和纤细的背影上。
穿过一片已经开始泛绿的田埂,又走过一座小小的石拱桥,耳边渐渐传来了潺潺的水声。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山坳间蜿蜒而出,水底铺满了圆润的卵石,几尾小鱼灵巧地游弋其间。溪流两岸,是茸茸的绿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更远处,是层层叠叠、染上新绿的丘陵,如同展开的画卷。
“就是这里了。”沈阙音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岸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草木香的空气,脸上露出一丝舒缓的神情,“小时候,我常偷偷跑来这儿,看书,发呆,或者只是听听水声。”
裴倦生环顾四周,景致果然清幽。溪水叮咚,鸟鸣啁啾,远离了镇上的喧嚣,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他寻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只觉得胸中浊气为之一清。“真是个好地方。”他由衷赞道。
沈阙音也在不远处一块光滑的溪石上坐下,弯腰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任由水珠从指缝间滑落,在阳光下闪烁如碎金。“比起书楼里的沉闷,这里是不是自在多了?”
“确实。”裴倦生点头,看着她在自然环境中显得格外松弛的侧影,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沈小姐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安静?”
沈阙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流淌的溪水,良久,才轻声道:“也说不上特别喜欢。只是习惯了。祖父常说,心静则万物静。在这溪边,更容易让心静下来。”她转过头,看向裴倦生,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裴少爷从北平那样热闹的地方来,初到嘉水,定然觉得憋闷吧?”
这个问题,问到了裴倦生的心坎上。他苦笑道:“不瞒沈小姐,初时何止是憋闷,简直是……坐困愁城。觉得天地虽大,却无我立锥之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光流逝,一事无成。”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此刻在这幽静的山溪边,面对沉静的沈阙音,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沈阙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眼神里流露出理解的神色。“那……现在呢?”她轻声问。
“现在……”裴倦生沉吟着,也望向那不息的水流,“现在似乎……有些不同了。虽然依旧不知前路在何方,但至少……学会了如何与这种‘等待’相处。”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或许,也是因为认识了沈小姐和老先生,让倦生觉得,在这嘉水镇,并非全然是客。”
这话说得有些含蓄,却已是他能表达的最大限度的亲近。沈阙音闻言,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她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身下的石头,低声道:“裴少爷言重了。书楼能得裴少爷这般人物时常走动,是书楼的福气。”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溪水欢快地流淌着。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微妙气氛在蔓延。
“柳宴哥他……”沈阙音忽然又开口,打破了寂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他总说我这性子太静,像一潭死水,劝我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抬起头,目光有些悠远,“他说,如今的女孩子,也该有新的活法。”
裴倦生心中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那沈小姐自己……是如何想的?”
沈阙音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抹略带苦涩的微笑:“新的活法……谈何容易。书楼在这里,祖父在这里,我的根就在这里。外面的世界再大,再精彩,于我而言,也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有时候,我也会想,若我生在寻常人家,或许……真能像柳宴哥说的那样,出去读书,做事,见识一番。可惜……没有那样的如果。”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却也让裴倦生听出了深藏其下的、一丝不甘与向往。他忽然明白了她近日那丝怔忡的来源。柳宴的归来和离去,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搅动了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也让她对自己固守的世界产生了一丝怀疑。
“倦生倒觉得,”裴倦生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安守与出走,并非截然对立。沈小姐守护书楼,传承文脉,其意义,未必就小于在外闯荡。尤其在当下,旧学式微,新学未立,能有一方净土,保存文化的星火,更是难能可贵。”他看着她,目光诚恳,“至于新的活法,未必一定要离乡背井。心若自由,身处书楼,亦可知天下事。譬如沈小姐通读史籍,见解不凡,岂是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这番话,是他深思后的肺腑之言,既是对沈阙音价值的肯定,也是对自己此前那种狭隘比较的修正。他不再试图将她与柳宴、或是与某种想象中的“新女性”进行比较,而是开始真正欣赏她本身独特的光芒。
沈阙音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感动的情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裴少爷……谢谢你。”
谢谢你懂我。这句话,她虽未说出口,但裴倦生从她的眼神中,清晰地读到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在水面上跳跃,也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流转。一阵微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抬手轻轻拢到耳后,那个动作自然而优美,让裴倦生看得有些出神。
“其实,”裴倦生移开目光,望向远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我也常常感到矛盾。一方面,深知家国危难,匹夫有责,恨不能即刻投身洪流;另一方面,却又困于这病弱之躯,深感无力。这种进退维谷的滋味,实在煎熬。”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向她袒露内心的挣扎。在沈阙音面前,他似乎可以卸下所有伪装,不必再维持那份来自北平时残存的、虚无的骄傲。
沈阙音安静地听着,然后轻声说道:“祖父常说,时机未至,强求无益。就像这溪水,遇到巨石阻挡,它会绕道而行,积蓄力量,终有一日,能汇入江河。裴少爷的才学与抱负,绝不会被埋没。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身体是根本,有了根本,才有来日方长。”
她的劝慰,朴实无华,却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裴倦生心中。他转过头,与她目光相接,在那双清澈沉静的眸子里,看到了真诚的关切与理解。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忽然觉得,在这远离故土的江南水乡,能遇到这样一个知他、懂他的女子,是何其幸运。
“沈小姐……”他喉头有些发紧,声音微哑,“能与你这一番交谈,倦生……受益匪浅。”
沈阙音微微低下头,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真实的笑意,如同水面上漾开的涟漪,温柔而动人。“裴少爷过誉了。我不过是……说了些寻常道理。”
两人不再说话,并肩坐在溪边,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溪水潺潺,鸟鸣悠悠,春日的气息包裹着他们。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夕阳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该回去了。沈阙音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草屑,轻声道:“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裴倦生也站起身,点了点头。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两人并肩而行,虽依旧话不多,但气氛却已截然不同,一种温和而亲近的感觉萦绕其间。
将到书楼门口时,沈阙音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对裴倦生说:“裴少爷,以后若觉得闷了,可以常来书楼。或者……若想去溪边走走,告诉我一声便是。”
她的邀请,自然而不刻意,却让裴倦生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好。”他郑重地点头,“一定。”
看着沈阙音转身走进书楼的背影,裴倦生站在暮色中,久久没有移动。胸腔里那股因柳宴离去和自身困境而产生的滞闷之气,似乎已被这半日的溪边漫步和坦诚交谈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温暖的希望,如同这春日溪边破土而出的新绿,虽然微弱,却充满了生机。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而未知,病痛依然可能反复,时局依然风雨飘摇。但此刻,他心中却前所未有地坚定。或许,真正的力量,并不在于急切地冲向远方,而在于珍惜当下,守护眼前人,并在等待中,积蓄每一分可能的光和热。
而沈阙音,这个如溪水般沉静、又如梅影般坚韧的女子,已然成了他在这段晦暗时光中,最重要的一抹亮色和慰藉。他们的故事,如同这山间溪流,才刚刚开始流淌,前方,尚有无数可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