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了,先生,我叫林七。”
林七停在了十步之外。
越靠近夜先生,他的步伐就越慢,每一次的举步抬足,动作机械得跟黑衣侍女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并不是他心里有多紧张害怕,而是离夜先生越近,他就越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身上那如深渊般气息的恐怖。
无形的压力像一座山,压在他的身上,让他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用尽吃奶的力气,迟缓而僵硬。
十步,已经是他的极限,无法再靠近了。
“不对,你不应该叫林七。”
夜先生上身微微前倾,深幽的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少年的脸上,没有人察觉到他眸底深处一瞬间的恍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少年的眉眼间,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不是形似,而是神似。
林七愕然抬头,与男人的眼神一触,又下意识的避开。
眼是神之窗,他的神魂太弱小了,无法承受来自对方眸底的审视与压制。
脑海里,那道劝他臣服的的声音,震响不止,如黄钟大吕般庄严宏大。
少年的神魂就像一道微弱的烛火,左支右绌,倔强得像狂风暴中的一株细草,始终不肯臣服。
突然,他后领一紧,一只手把他拎起来,挪到了夜先生的座椅旁边,是与黑衣侍女相对的位置,僵直的站着。
“这样看顺眼多了。”
鹰埙拍拍手,丝毫没有乱入的觉悟。
夜先生唇角微微勾起:“顽皮。”
毫无责怪之意。
林七瞪圆了眼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深渊近在咫尺,释放的气息彻底将他淹没,脑海里,那道如黄钟大吕的声音,肆虐无情的充斥了他的脑海,以最暴烈的方式将烛苗熄灭。
那株风雨加身不肯倾倒的细草,终究弯下了腰。
他的表情,看在别人眼里,已经跟黑衣侍女别无二致,僵硬机械,空洞麻木,像失了魂的傀儡。
“先生,乌金续骨丸拿来了。”
明月骨拖着僵硬迟缓的脚步回来,将一只小药瓶递上。
夜先生微微颔首,示意放下。
明月骨放下小药瓶,动作机械的站回原来的位置,与林七一左一右,守在夜先生两侧。
黑衣侍女纤细而美丽,林七白净又俊秀,二人年纪看上去也差不多,冷不丁一眼看过去,竟然有些金童玉女的气质,站在夜先生两侧,异常的和谐,仿佛他们天生就应该在那个位置。
夜先生的神情明显愉悦不少,眼角余光扫过身边的林七,轻抬下巴:“给他的朋友服下。”
“先生大义。”
鹰埙吹了声口哨,忽觉有些轻浮,赶紧吹捧一句,拿了小药瓶到苏怀涛的身前,动作粗鲁的把乌金续骨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苏怀清看到这一幕,心里吊着的一口气,稍微松了点,随即眼前阵阵发黑。
他失血太多,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到目前为止,夜先生的所有行动都让人看不透,又故意一直晾着他们,更让人摸不清他真正的目的。
“能不能也给我一颗止血的丹药?”
心念电转间,苏怀清强撑起身体,稳稳坐好,尽全力维持应有的仪态。
“扬州苏家与罗刹海市的深渊夜王,素无恩怨,如果您愿意,苏家也很想跟您交个朋友。”
刚开始,谁也摸不清夜先生的底细,莫名其妙的被袭,莫名其妙的被俘,都以为是海盗。
直到林七一句“看到了深渊”,才一言惊醒梦中人。
眼前的男人,根本就不是海盗,而是一位传说中的神秘大佬。
在九州府成立之前,他就已经在游荡在四海,自称深渊夜王,是罗刹海市幕后的大股东之一。
没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却是公认的九州目前还活着的几位老古董之一。
甚至有时候平台发起“谁是九州最强者”之类的投票活动时,深渊夜王永远都在候选者名单之列,而且还在前列。
他很少在人前露面,大多数时候,都游荡在四海的海底最深处,如果有人想见他一面,唯一的机会,就是罗刹海市从海底浮出的时候。
深渊夜王在罗刹海市有一间夜场,是世间最奢靡的销金窟,只有罗刹海市浮出海面才会开门营业,每当这个时候,深渊夜王都一定会坐镇其间。
据说他不喜欢别人称他夜王,所以别人在他面前,都尊一声先生。
在此之前,苏怀清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干人等,竟然是落在了深渊夜王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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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先生轻嗤,目光投来,似笑非笑。
“做我的朋友可不是好事,所有跟我做朋友的人,最后都会死在我手里。”
苏怀清顿时噎住。
身体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黑,喉咙里干得要冒火,每一个症状都在提醒他:苏怀清,你身体里的血快要流尽了。
大概是濒死前的人,脑子转得会比平时快,短短一瞬,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被父母盯着进行严苛的修行,而比他小几岁的弟弟却可以放肆的在草地上打滚,父母站在窗口慈爱的看着,从不苛责。
他想到每次弟弟骂他夺走父母所有的关爱时,有口不能言的苦涩。
他以家族继承人的身份享受无上荣光,就必须时刻都维持住荣光不灭,他不能有一刻放松,不能有一刻躺平,很多时候,在弟弟肆无忌惮的挑衅他的地位时,他都想干脆放水算了。
他也想在草地上躺着毫无形象的打滚晒太阳而不被苛责。
他也想在外面呼朋唤友走鸡斗狗不务正业,一个念头说走就走,不管扔下多大的烂摊子,总有人会追在屁股后面善后。
可他不能。
因为他是长子,是继承人,背负着家族的兴衰荣辱。
因为他是哥哥,无论弟弟有多不讨人喜欢,他也要站在弟弟的身前为他遮风挡雨。
因为他是苏怀清,天生就不肯认输,不肯在困境面前低头。
“我们到底是亲兄弟……”
他和苏怀涛骨子里,其实是一样的人。
电光火石间,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像走马灯一样掠过,苏怀清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苏怀涛的身上,他想在死前再看一眼弟弟,哪怕视线其实已经模糊不清。
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黝黑的,又极其明亮的,在任何时候,都仿佛有一团不屈的火苗在燃烧着的眼睛。
苏怀涛几乎要陷入沉沦的心,蓦然醒了。
这双曾经让苏怀清气过急过怒过的眼睛,此时像一道灵光,划过了他的脑海。
苏大少突然悟了,不对,他还有机会再抢救一下。
“夜先生,不瞒您说,其实我和林七,也是朋友。”
一言出,满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包括刚刚醒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苏怀涛,黝黑的瞳孔里满是震惊。
大哥什么时候跟林七成为朋友的?他怎么不知道。
夜先生低低的笑了,声音从胸腔里震出,回荡在宴厅上空,久久不绝。
“我喜欢识时务为俊杰的人,鹰埙,给他拿一粒止血丹。”
真给啊?
乌云生仅有的一只眼睛望了过来,有些意动,他也想如法炮制。
挣扎半晌,放弃了。
他有公职在身,代表的是妖管局,做不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况且,他虽重伤,但伤不至死,大可不必。
鹰埙沉着脸把药扔了过来。
苏怀清深深的看了一眼此时形如傀儡的林七一眼,在心里暗道:“这份人情记下了,一旦有机会,我一定会救你”。
然后他果断的一口吞下丹药,立刻打坐调息,险死还生两重天,他的心境突破了,什么脸面、身份、环境都没有活着重要。
只有活着,他才能拥有想要的未来,才能继续做那个背负家族兴衰荣辱、为弟弟遮风挡雨的苏怀清。
曾经以为的一切桎梏,又何尝不是他心之所向,那本来就是他愿意承担的责任,是他的道。
一团淡淡的金光,从苏怀清的眉心处闪现,顷刻笼罩全身。
这是不破金身,不是神通也不是功法,而是祥瑞,破境的时候,一旦出现不破金身的吉兆,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力量能伤害到正在破境的人。
“他这是什么狗屎运?”
鹰埙爆了一句粗口,脸都绿了,早知道他就应该拿颗假药过来。
“不要羡慕别人的运气,那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滴的积累。”
夜先生教训了他一句,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一声喟叹,幽深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天雷劫阵不是我设的,袭击你们的也不是我,我只是……”
面具下,这个男人微勾唇角,几分戏谑又意味深长。
“……截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