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厨房到宴厅,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其中有一条很长又很暗的甬道,两侧的长明灯不知道是出了故障,还是里面的灯油用尽,火苗黯淡得近乎熄灭。
林七心跳如鼓。
他好像进入了一场幻境,听不见其他人的脚步声,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几乎像一个秤铊,带着他不断的下坠下坠。
强烈的失重感让他几乎拿不稳手上的托盘,快要松手的瞬间,旁边伸出一只手,帮他扶住了。
“谢谢……”
道谢的话还没说完,林七的声音就哽在了喉咙里。
扶住托盘的人是贾老七。
鬼市商人重新戴上了笑容可掬的面具,脸上的刀疤都变得滑稽无害。
“小心啊,夜先生对犯了错的手下,处罚向来严重,你要是摔了盘子,就要变成她了。”
他指着盘在腰间的焦黑蛇妖。
林七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正对上蛇妖怨毒无比的眼神,瞬间全身寒毛倒竖,后退三大步,头也不回的向甬道尽头冲过去。
呼哈……
呼哈……哈……
不知道跑了多久,粗重的喘息几乎要抽空肺里所有的空气,然而甬道依旧漫长,出口看似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跑不到那里。
直到两脚沉重双膝发软,再也跑不动,林七一下子跪坐在地上,手里的托盘也脱手飞了出去。
几乎同时眼前豁然开朗,明亮的光焰逼退了甬道里的昏暗,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的从口鼻涌进了肺里,大大缓解了因奔跑而造成的闷痛。
林七愣住了,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眼前的景象,但眼球却因为明暗的瞬间刺激而充血泛酸,蒙蒙水雾模糊了视线,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笑声是从胸腔里发出来,仿佛低音炮的混响,可是声线却极其的粗砺难听,仿佛无数的沙石滚过耳膜,一片刺痛。
“来者是客,怎么跪下了呢?”
一只手从拎着林七的衣领,把少年从地上提了起来,按进一张椅子里。
林七抬起胳膊用手背在眼睛上胡乱擦了几下,抹去眼里的水雾,才终于看清眼前景象。
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对面,像条鼻涕虫一样瘫软在椅子里的苏怀涛,少年被打得鼻青脸肿,以至于林七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直到看清他的衣服,才认出人。
难言的恐惧瞬间袭来,林七的双目再次模糊。
还活着吗?
林七艰难的站起身,试图去对面查看情况,可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完全不听从他的指挥。
“活的,别哭,我最讨厌有人在我面前掉眼泪,你也想变成他那样吗?”
不耐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七这才察觉,刚才把自己拎起来的人,一直就站在身后。
鹰勾鼻,长深目,浑身上下都凌厉而又血腥。
“你……你……”
林七摔坐回椅子里,浑身发冷。
这是个妖修,而且本体是只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这只鹰妖的修为比蛇妖深厚多了,身上一点儿鹰的样子也没有,完全修成了人形,可他就是一眼能看透。
“鹰埙,你吓坏客人了。”
那个粗砺难听的声音再度传来。
“哦,那真是不好意思,客人的胆子太小了。”
鹰埙没什么诚意的道歉。
林七猛然回头,循声望去,正对上了夜先生幽深而空寂的眼神。
“嘶……”
少年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又摔下椅子。
“我也吓到你了?”
夜先生突然感到有趣,眼神落在了林七的脸上,突然停顿了一秒,而后散漫没有着落的视线,就突然有了焦距,再也没有离开过。
林七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
夜先生抬手,指尖擦着面具的边缘,缓缓滑过如刀切斧凿般坚硬锋利的下颌线,停在了充满了阳刚气息的喉结上。
再开口时,语气威严不容抗拒。
“这张面具应不至于丑陋得令人害怕……少年,你看到了什么?”
“深……深渊……”
林七梦呓般的低语,整个人像失了魂。
却不知道,他这两个字,宛如一道惊雷,炸在了宴厅里。
苏怀清蓦然抬头。
乌云生睁开了假寐的左眼。
陈九和刘沅英本来没什么反应,却是被他二人的反应吸引,下意识的看过来。
夜先生从他的王座上站了起来,踏出一步,身上的锁链咣当作响。
响声直达神魂深处,林七突然一个激灵,从失了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茫然四顾。
出什么事了?
“你叫什么名字?”
夜先生居高临下,视线如有实质,像利刃钉死在少年身上。
林七头皮发麻,无形的威压几乎要摧毁他的心志,腿肚子不受控制的颤抖。
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服从他,服从眼前这个男人,永远不要反抗,他是你的天,你的一切,你要无条件的敬畏他,信奉他,为他献上所有。
可是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小声的呐喊:别怕,不要屈从于任何存在,在永恒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你能主宰自己,你就是永恒的存在。
少年奇迹般的迅速冷静下来。
他无端想起了火山喷发的景象,如此宏伟巨力,在天地间却依然显得渺小。然而哪怕是天地,在时间的长河里,也难免沧海桑田。
在永恒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平等的渺小。
人也好,修行精深的大妖也好,都是一样的,只是时间长河里偶尔激起的一捧水花,后者无非是水花更大点,时间更久点,终究要散归河里,湮灭于永恒。
这位夜先生,纵然是深渊,也逃不脱湮灭,何惧之有。
于是他挺直了腰,小腿肚子也不再颤抖。
“我叫林七,先生。”
锁链声响,夜先生缓缓坐下,翘起腿,对少年勾了勾手指。
“过来,到我旁边来。”
“我不想离我的朋友太远,他伤得很重。”
林七看了一眼对面席上形容凄惨的苏怀涛,咽了咽口水,还是摇头拒绝,眼角的余光看到座位下首的陈天寿在拼命向他打眼色,让他不要激怒男人,免得落得跟苏怀涛一样的下场。
这让少年心里一暖,立场也更坚定。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要跟大家一起同进共退的,丰子丘的加入论,不适合他。
夜先生的脸色沉了下去。
宴厅里的温度蓦然降低,桌上地面甚至隐约结了一层细霜。
林七没有修为,对骤然的寒冷毫无抵抗力,打了个哆嗦,嘴唇冷得泛青。
“夜先生,不要顾弄玄虚了,你隐藏身份,不惜动用天雷劫阵在海上拦截我们,目标总不会是一个毛孩子,东拉西扯没有意义,还是开门见山吧。”
乌云生扯开了话头,将林七从眼前的困境中撇了出去。
温度回升。
林七感激的望向乌云生,微不可察的欠身算是道谢,然后少年就紧闭嘴巴,缩在椅子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夜先生的视线依然钉死在少年身上。
“明月骨,取一粒乌金续骨丹来。”
黑衣侍女机械的抬起脚步,似慢实快的迅速离开了宴厅。
原来她的名字叫明月骨,清冷又阴森,非常符合她的气质。
夜先生向少年又一次勾了勾手指。
“过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林七全身发僵,一动不动。
“林七,苏少需要乌金续骨丹。”
刘沅英担忧的目光投向苏怀涛,似有不忍,出言提醒。
“他伤得太重,拖不了多久,再不治,恐怕就……”
林七站了起来,哪怕身体僵硬得稍微一动关节就咯咯作响。
一步一步。
缓慢的。
走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