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婳于是装作感慨模样,一双杏眸似秋水,语气真挚“陛下每每到臣妾宫中总是记挂着太后用膳否?添衣否?安睡否?”
“陛下爱母之情,臣妾实在是汗颜,又怎敢在太后面前放肆,若要因臣妾让太后心里头不舒服,那臣妾甘愿受罚,只求太后宽心,别为了臣妾卑贱之躯气坏了身子。”
兰婳垂首,说完这一番话,似觉上头端坐的妇人神色有变,周身怒气也不再烦闷。
良久,太后见阶下之人仍持手肃立,低眉顺眼的样子让她心里松快不少,
哼!还算识相,看来也不过是个不禁吓的小姑娘,成不了什么气候,陛下既然有这份心,宠爱一个妃嫔也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帝对女人兴趣淡缺,现在好不容易看上眼一个,虽然身份有些不妥,可皇嗣重要,祖宗基业不可断,就算是出格些,就像是她说的,自己身为太后一句话的事,也可随意拿捏,日后若有福能诞下一儿半女也算成全了她。
凭她如今的权势地位,掐死她就如同掐死一只蝼蚁罢了,若胆敢有心蒙蔽陛下,她定会毫不手软,这后宫中万不可再出现下一个佟氏了。
这般说服了自己后,太后于是佯装大度,温声道,
“好了,先坐下吧,总站着腿怎么好得了,你既诚心悔过,那平日里没事就在宫里好好思过吧,哀家便允你伤好之前不必来寿康宫请安了。”
说是思过,可没真禁足,那就是虚的,这个处罚跟不痛不痒似的,还不用来请安,兰婳心里乐开了花。
蒋嫔离太后御座最近,将太后的神情打量得一清二楚,故而也察觉到太后说这话是真的不和她计较了,甚至言语中多生几分怜爱之情,
这下可谓竹篮打水一场空,没能借着太后的手踩她几脚,反倒叫她站起来了。
蒋嫔涂满朱红蔻丹的手死死扣紧扶椅把手,一双凤眸死死盯着女人,
兰婳几无察觉,心道原想这太后多么难对付,没想到几句话便能躲过一劫,看来示弱不只对男子有用,与女子的效用也不遑多让,今后对上太后心中也有个章程。
“谢太后垂怜!”兰婳恭敬应道,槐夏赶忙搀着她到座位坐下,又听上首之人恢复威态。
“过两日就是花朝节了,民间祭花神以保花木茂盛,福临人间。宫中许久没有好好热闹过了,哀家已让尚宫局与内务府共同准备,届时在蓬莱洲上设宴,共赏百花之景,那日正逢二月十五,你们便不用来请安了,这几日都回去准备吧,”
太后的眼神扫过阶下坐着的嫔妃们,视线在蒋嫔花枝招展的装扮上打了个转儿,先是长叹一口气,而后又语重心长道,
“都回去琢磨琢磨怎么打扮得秀丽些,能让陛下眼前一亮,别什么都往外拾掇,陛下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竟是一月都不进后宫几次,你们不着急,哀家可坐不住,”
众人心中有数,这话就差直接甩蒋嫔脸上了,随后兰婳又见太后看向自己,道,
“你们若都能像兰才人一样,哀家倒也能盼望着早日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了。”
兰婳心里:“!!!”
似是没想到今儿这一番服软有这样大的成效。
蒋嫔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脸上似是火辣辣的疼,心底怨恨肆意蔓延滋生,只想着兰婳几次让她丢了脸,
她入宫以来哪个不是捧着她,在她手底下讨过活,还未曾受过这样大的屈辱。
“哀家说的话都记住了,今日先到这吧,哀家乏了。”
太后起身离去,众人皆告安。
杜若扶着太后进了寝殿,屏退左右宫人,只留下跟着太后数十年的老宫人在侧,太后抬手拿起桌面上摆放的一枚妆镜,
镜中之人年逾四十,墨发乌瞳,容颜姣好,虽不可避免的生出丝屡白发,眼尾也泛起细纹,可细看之下,五官分明,便知年轻时也是位美人,连带着当今皇帝也是一副好容貌。
太后扯下藏匿在黑发中的银发,怅然道,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哀家都老了,可她走时正是风华正茂,难怪先帝念念不忘,哀家总觉得她一直没走,直到今日在兰才人身上仿佛又看到了她的影子。”
一旁的杜若宽慰道,“太后多想了,您如今正当时,比起那些新入宫的嫔妃们,奴婢瞧着倒是更有风姿呢!贞懿皇贵妃都走了多少年了,何况这兰才人比起当初的皇贵妃恩宠少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不值得太后如此担心。”
“只是奴婢有一事不解,太后既不喜兰才人,何不寻了错处将她禁足,反而还抬举她,赏她脸面。”杜若皱眉因问道。
太后屏气凝神,灰蒙的眼睛突变得明亮,冷笑道,
“昔年淑妃与她争宠,败在佟氏手下,连带着哀家生境困顿,潦草度过数载,方有陛下谋得生路,才能高枕无忧,如今她姑且算作是她的后人,哀家倒要看看,这一次,是否由哀家掌局,定她生死。”
什么是败?不得帝宠是败,了却残生是败,庸碌一生亦是败。
深宫之中多少女人逃不过这三种结局,选择何种结局看她的造化,也要看她的手段。
杜若见太后神色有佯,便知她又为旧事烦心,忙岔开话,
“太后定是说话累了,这才乱想,让奴婢为您捶捶腿吧,”说着,就要扶她坐上靠塌,被女人拦住,
“你惯是拿这些话哄我开心,哀家怎样心里清楚得很。你也老了,下次这种活交给年轻宫女干吧。”
这话可见又是感慨起了年华易逝,只听她道,“伺候太后的活奴婢哪里放心交给旁人,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她轻轻揉捏着太后的小腿,颦眉微笑。
太后透过楹窗向西边的方向望去,嘴里喃喃道,“女子美貌是武器,可若太过貌美,那就成了伤害自己的利器……”
杜若听着,想起陈年往事,心中陡然一个觳觫,不敢言语,只得无声静静揉捏着。
养心殿内,来福正指点着宫人们擦拭桌椅木架,李忠接过苍葭递上来的茶水,眼神扫过,示意她先下去,接着走向御座上端坐的皇帝,只见男人以手扶额,双目闭阖,神色淡漠。
“苍葭沏了安神茶,陛下可要喝一盏去歇息?”
听到声音,座上之人口中轻轻溢出一声“嗯,”李忠一面端茶上前,一面委婉道,
“陛下昨夜没睡好,早膳也没用几口,不宜再劳累了,奴才看苍葭用黄精、茯苓、枸杞、桑葚、山药沏茶,最是安神聚气,调养脾胃了。”
正当要将安神茶递去时,身后一个小太监快步进来,见上首帝王脸色不好,只好先向李忠禀报,李忠听完小太监的话,止住脚步,试探道,
“兰才人派人送来姜茶,想是怕陛下昨夜吹风受寒,陛下是要……?”
段熠此刻精神不佳,陡然听见一个名字,先是犹豫思量着,随后才渐渐明晰。
是昭阳宫的那个女人,这又是她哪里学来讨好的手段?真是低劣不堪。
他是这样想的,脑海中却不自知地浮现出女人的音容笑貌,羞涩、害怕、眼尾的缠绵妩媚……
一时想起竟不能自已,身体却是忽觉有些泛热,待神志回炉之时这才发觉自己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自己方才心里竟是在想着她,
情不自禁开口道,“把姜茶拿来吧,待喝过了再喝一盏安神的也不妨事,”
李忠笑点头,遂让人将东西端来,替皇帝倒好。
上好的汝窑盏掀盖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热气随之消散开,显现出一双瞳孔漆黑,严肃漠然的眼睛,眼睫如鸦羽,沾上丝丝水汽,又觉几分慵懒柔和。
“含光殿可派人去了?”低哑的声音缱绻而清冷。
李忠听到“含光殿”几个字,立马反应过来,恭敬道,
“早已派人去说了,那时兰才人还未醒,自有嬷嬷与才人说,只不过奴才听说……”说到这时,李忠自然而然地停顿下来,一面使劲用余光去看陛下。
面上颜色未看清,话语便先至耳边,“听说了什么?”
“回陛下,兰才人醒后去了寿康宫请安,”
闻言段熠心中猝然恻动,真是自讨苦吃,竟有这样愚蠢的女子,昨日刚吃了亏还不够,上赶着让人欺负,
太后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旁人的心计城府没学到半分,那拌嘴使坏的低劣做法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后宫里那些女人一人说一句,只怕是脑子还没理清就犯了糊涂。
一面又想她今日如何应对那些人的口舌之争,以她的性子,只怕是吃了挂落儿都只能默不作声咽回肚子里去。
“太后今日又罚她什么了?”
一语未了,就听李忠道,“听寿康宫的人说,太后娘娘对兰才人态度温和,还多加赞赏。”
他喝茶的动作一顿,面上惊诧,疑惑地看向说话的李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