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温度极低,一家三口放了会儿烟花,就进了屋子。
看春晚是新年仪式的一种。三人窝在沙发上,看着无甚新意的节目,背景音倒是嘻嘻哈哈的,听起来喜庆。室内灯光暖黄,照得人懒洋洋的,乔照偏头看,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一片银装素裹,色调极冷,与室内反差极大。
他又一次想起了蒙曦。
乔爸乔妈裹在同一张毯子里,不时吐槽几句节目的难看,这也是一种温馨家庭里独特的情调。乔照总是不可避免地走神,他在想,蒙曦这会也会在家里看春晚吗?他们母子二人,会不会显得冷清?
这么说来,春晚最大的好处,似乎就是让冷清的家庭显得热闹。
他的脑子里,蒙曦与门外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不断交叠。
乔照坐不住了,在剩下的烟花里挑挑拣拣,选了一些他觉得特别有趣的,往门外走。
乔妈妈探出头来,“哎,这么冷的天你上哪去?”
乔照摆摆手,“我一会儿就回来!”
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沙沙作响。冷风狂啸,吹得骨缝里都在发寒。不一会儿,乔照的脸已经冻得通红,拎着袋子的手更是僵硬地没有了知觉。他干脆跑起来,用运动来驱散身上的寒冷。二十多分钟后,他出现在了蒙曦家门外。
与他想象的截然相反,蒙曦家灯火通明,站在门外,都能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
面馆里一般用的是煤气,大门非特殊情况都是豁开的,乔照略一靠近,就能从门缝里看见里面的景象。
蒙曦家里十分热闹。
一共四个人,蒙曦,蒙曦妈妈,谢楚欣,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
看着男人略有几分熟悉的眉眼,他猜测那是谢楚欣的爸爸。
他们四个人正围在桌前包饺子,蒙曦用筷子挑了一口饺子馅,紧接着把筷子自然地递给谢楚欣,两人手指相触又离开,十分流畅熟稔。
他们四个人其乐融融,就像一家人。
室内温暖的光泄出了一条缝,打在乔照脸上,除了晃眼,无一丝温度。
“啪。”乔照的手指冻僵了,袋子无意识地滑落到地。
里头的人警觉地抬头往门口,乔照下意识退开,提起袋子往外走。
他听到身后有门开的“吱呀”声,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一直走了好一段路,脚步越来越快,直到蒙曦的声音传进耳朵,“你跑什么?”蒙曦的语气不太好,似是有点恼怒。
乔照脚步僵住,他先是不理解蒙曦为什么会追来;继而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像做贼一样,转身就逃。
他慢慢转身,咧开笑容,故作轻松道:“新年好啊。”
“新年好。”蒙曦看着他,口气不怎么好。
乔照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蒙曦道:“你特地过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乔照突然反应过来,把手里提着的袋子展示出去,“不是,我是怕你过年无聊,给你送几个烟花过来。”
蒙曦先是望着他手里的烟花,紧接着视线慢慢上移,落在他脸上。
“谢谢。”蒙曦轻声说。
这两个字莫名将乔照所有情绪都堵住了,开心也不是,难过也不是。
乔照把袋子递出去,等蒙曦接。
蒙曦却说:“就在这里放给我看吧。”
乔照愣住,他抬头,看蒙曦的神色,蒙曦很认真。
倒是乔照,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他下意识摸了下口袋,该死,出发之前准备齐全,还真带了打火机。
他在口袋里握紧了打火机,突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赌气什么,是因为觉得自己总是与蒙曦格格不入吗?他突然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总是为别人的一个不经意间的举动牵动情绪,越来越失去自我。
大过年的,在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复又露出一个笑脸,把袋子放在地上,拿出里头的烟花。
蒙曦愣了一下,为他情绪的莫名转变。
“这个烟花很有意思,你带手机了吗?待会可以拍下来。”
蒙曦摸了下口袋,刚才急匆匆就赶出来了,根本想不起带。
乔照看他的样子,明白了,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那用我的手机拍吧,我一会儿发你。”
蒙曦抬手,才发现自己一手的面粉,望着乔照光洁如新的水果机,他犹豫了一下,抓起一把雪把手洗干净,在身上蹭干净水珠,才拿过手机。
他挪了一下角度,把乔照装进相框里,乔照的手机像素很高,拍照很清晰。烟火炸开一小束火花,在银白的世界里熠熠生辉,乔照的脸被火花映照得添了一丝暖色。很快火花聚拢成一条直线,直直往空中冲去,又在半途改变轨道,千丝万缕,七弯八绕,绘制成一只展翅腾飞的鸟儿的模样。
取景框里,乔照看得很认真。他漆黑的眼眸倒映焰火,在寂静冷清的雪里闪烁着光亮,他蔷薇色的唇抿出一个笑容,整张脸带着淡淡的向往,烟火突然黯然失色了。
乔照回头,在手机屏幕上看他,“你拍下来了吗?怎么手机对着我啊?”
蒙曦猛地回神,才发觉自己压根没按拍摄键。
该死!他无比懊恼。
乔照带来的每个烟花都很新奇有趣,至少是蒙曦从来没见过的。两人见面时纵有万般心绪,在烟火的绚烂中也逐渐消散了。空旷的天地间,他们一瞬间都回归了本我,纯粹简单地欣赏着烟花的美好。
*
二月初八,就是高三开学的日子。
乔照已经跟学校申请了离校训练,三月份,他就要参加A大的校考,时间很紧。
与此同时,蒙曦也要正式加入训练营,冲刺数竞。
乔照约蒙曦出来喝咖啡,顺便把钱转给了他。
咖啡不太好喝,蒙曦直皱眉头,为了不浪费,忍着难受咽下去。
乔照哈哈大笑,“说了不好喝吧,你又不听。算了,喝不下去就别喝。”
蒙曦嘴角挂了一丝笑,低头搅拌着深棕色的液体,“原来咖啡是这个味道,不过还好,苦过这一阵就好了。”
乔照啧啧称奇,蒙曦可是个打直球的好手,这么一语双关倒是少见。他附和地点头,举起咖啡杯,笑吟吟看着蒙曦,“是啊,苦难马上就要过去,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蒙曦举起了咖啡杯,两人轻轻碰杯。
乔照道:“数竞准备考个第几名啊?”
“国家级别的比赛,不敢说,能拿县五十都算可以了。”
“对自己也太没信心了吧?起码得前十,你数学那么好,我都没见过哪道题是你不会的。”
蒙曦轻笑,“前十那更好。”
乔照捂着热气腾腾的杯子,望着玻璃外的街景,憧憬道:“你考完了数竞,保送到A大,可以勤工俭学。毕业以后呢,找一个好工作,带着你妈妈去城里过幸福的日子。对了,咱俩还要去旅游呢,你可别忘了啊。你的人生,很快就要真正的开始了。”
蒙曦望着玻璃上乔照的剪影,心脏因乔照的几句话微微紊乱,有一种从脚底升腾而起的战栗感,让他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他的人生,很快就要重启了。
那次喝完咖啡,两人就再也没见过了。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所有人都很忙。乔照忙着自己的艺考,谢楚欣忙着自己的高考,所有人都在这最关键的一段日子里抛洒热血,博一个不凡的未来。
2月15日,训练营正式开始报名。
那天蒙曦没有去上学,他带上行礼,坐上大巴,转了好几趟,才走到A市。
A市离溧阳县只有九十多公里,他耗尽了一整个青春,拼命奔跑,终于在今天到达。
往后,他会在这里重启他的人生。
公交播报道:“亲爱的乘客您好,A市大学,到了,请带好您的行礼,随时准备下车......”
车窗外,A大的楼栋一闪而过,很高,也很整洁干净,洁白的花簇从围墙里探出来,在春寒料峭的气候里生机勃勃。
蒙曦一直盯着那团簇拥着的花,公交短暂停在站口,又离开。他的目光随着A大变幻的角度往后看去,直到A大消失在眼角余光里。
公交到了终点站,蒙曦拎着行礼下车,按着导航的指示,摸索到训练营门口。
训练营外观看起来是一座普通的双层楼房,有不少跟他年岁相当的青少年进进出出,他们打扮时髦,步履沉稳,有一种县城孩子不具备的从容自信。
门口伫立着一块大大的指示牌,蒙曦根据指示进去,里面已经排好了长队,有不少孩子是家长陪着来的。
此时已经是中午,蒙曦有些饿。他看了眼前面的人流,估摸着还有个几分钟就到自己了,不便走开。
算了,报完名再找个地方吃饭吧。
好不容易排到他了,他刚准备交出自己的资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报名的老师已经接过了他的资料,正在低头审阅。
蒙曦觉得这会儿接电话不太好,奈何那电话总是响个不停。知道他电话的人很少,一般这样不依不饶地响着的,只可能是有什么急事。
蒙曦的右眼跳了一下,本能的,他不太想接这通电话。
老师看不下去了,对他道:“同学,可以接电话的。”
蒙曦这才拿出了手机。
“你好,是蒙曦吗?”
蒙曦看了眼老师,压低声音,“对,我是。”
“哦,我是三医院的,刚才打你妈妈电话没打通,所以现在通知你一下:你爸爸现在情况很紧急,麻烦你们尽快来医院一趟!”
蒙曦愣在当场,死死握着手机,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四个大字——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