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骨、
傍晚,寒青园。
案上点着一盏灯,虞羡鱼坐在母亲身畔:
“母亲,这乾阳山的山路险峻,人尽皆知,若是下了雨,更是泥泞难行,就连表哥那样好的身手都差点坠崖而亡。若是一直不加防范,不知还有多少无辜命丧。”
说着,她自袖子里取出一物,乃一卷图纸,用丝绳系着,“这是一份简略的舆图,还请母亲过目。”
虞向青展开看罢,见图上详细标注了乾阳山的山路走向,悬崖位置,坡度陡缓。
“崖边风大,或许还可以参考古桥护栏,设计一个扶壁出来。”
虞羡鱼絮絮说着话:“雇人用绳尺,丈量山路宽度……用罗盘确定走向,还要记录岩石质地。”
少女眼睛明亮,说话时的嗓音细清柔柔的,她以前在二哥的书房里,见过类似的山势图,用山水画来表现地形,既有雅趣又极富智慧,她的这份舆图便是模仿前人所绘制,“二哥素日与人为善,万众敬仰,女儿也想向二哥学习,为杏林洲的百姓尽一份力……”
虞向青盯着女儿。
女人眼睛极黑,眼瞳很大,和虞寒仪如出一辙,只是眼中的神色更加锐利:
“你到底想说什么。”
虞羡鱼毫不退缩,走下座来拜了拜:
“修建这护栏少则半年,多则三五载,”
“女儿若嫁去照夜城,路途遥远,杏林洲难回,更别说再登乾阳山。这护栏一日不休,每年坠崖的樵夫、猎户便多添亡魂,不知酿成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此事一天不了,女儿便一天不能安睡。母亲,您忍心见女儿抱憾终身吗?”
“不如暂缓婚期,待护栏修成,女儿自当风光出嫁,也为家族博个仁善之名。”
陈嬷嬷笑说:“三小姐,此事只怕不妥。苏家……”
“女儿知晓母亲已收了苏家的聘礼,可咱们家,富贵荣华早胜过以往,定要高攀这一门亲事不可吗?”
虞羡鱼终于说出内心想法:“母亲,女儿不愿嫁!女儿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做个富贵闲散之人,并不愿卷入那是是非非、复杂纷扰中。难道母亲非要枉顾女儿的意愿,逼迫女儿从此远离家中,远离母亲,和一个面都没见过的陌生男人,相伴一生吗?”
“你不嫁人,难道要一辈子留在家中吗,闲言碎语能杀人,你知不知道!”
“女儿并非不嫁。”虞羡鱼咬了咬牙,“只是女儿不愿嫁去照夜城!”
“母亲,女儿样貌不差,品行……也说得过去吧?”
“家中母慈子孝,家风清正,什么好人家的儿郎配不上?”
“我相信那苏家郎君,定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我……”
“够了。”虞向青放下茶盏,重重地哼了一声,“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胡闹。”
“我已与族老商议,三日后送你出嫁,”
女人眼帘不抬,“修护栏,可以;留在家中,免谈。”
什么,三日后?!
虞羡鱼急道:“至少再给我半年……待护栏完工,女儿自会上轿。”
“半年?迟一天都不行。”
“你仁善的名声,虞家会替你宣扬;护栏,会以你的名义立碑。”
“但你必须走。干干净净地走!”
女人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张地契,塞进她手中,紧紧握了握少女的手:
“家中已为你在照夜城郊,置办了一座临山的别院,若你进城后住不惯苏家的宅子,可在那处暂住,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虞羡鱼苍白一笑,颓然地跪倒在地:
“母亲当真是为女儿考虑周全。”
没想到求情不成,还得来这么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三日后便出嫁?
她不能将中毒一事和盘托出,依母亲经商多年的敏锐和洞察,定会细细盘问来龙去脉。
若得知她仅剩三个月寿命,哥哥还为了自己,割腕舍血……母亲身子骨本就不好,郎中都说了不能忧虑太过,她不想用这事来刺激母亲。
想着这些,虞羡鱼浑浑噩噩起身。
“你要去何处?”
“去向二哥辞行。”
“站住!”虞向青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不必见了!从今日起你便待在家中,静候出嫁即可!”
“洛水园,你也不必回了……”
女人声音低了下来,她捏住鼻梁,脸色煞白,“你二哥的洛水园,我已命人封了。接下来的三天你歇在寒青园,陈嬷嬷,看好小姐。”
虞羡鱼倏地转身:“二哥……出事了?”
竟连洛水园都封了!
陈嬷嬷忍不住叹气:
“三小姐不知,乾阳山有一处新坟被大雨冲开了,里头埋的竟是近日失踪的柳先生!有人告发,此事与临公子有关,人证物证俱在,抵赖不得……官府只怕一早便收到了消息,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来拿人。到底是惹出了祸事,二公子一早便被族老叫过去审问,现在还在祠堂跪着呢……三小姐过去不仅帮不了什么忙,还会让事态更糟。”
“二哥他真的……”虞羡鱼咽了下口水,声音微抖,“母亲,他会受到什么惩处?”
“惩处?”虞向青冷笑。
她的神色,冷漠得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儿子:
“杀人偿命。”
“什么?”虞羡鱼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黑压压的天,风雨欲来。
她眼眶顷刻便湿了。
“二哥……”
-
虞寒仪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他最早的记忆是五岁那年被丢弃在一座破落的道观里,身旁只有一个跟他年岁差不多的仆人。
没人告诉他父母是谁,为何抛弃他。
生辰、名字,一概不知。
他像是被人从世上随手抹去的一笔,却又固执地存在着。
他的眼睛天生蒙着一层灰翳,视物如同浓雾,只能勉强辨认一些字。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仆人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每月初七,会有人送来一袋糙米、半筐腌菜,偶尔会有几块风干的肉。
他不知道是谁在供养他,也不在乎。
食物只是让他活着的工具,和劈柴用的斧子,角落里装水的陶罐没什么区别。
他有一个仆人,是个跟他一样瘦小的孩子,比他大两三岁,会从野地里挖些野菜回来煮。
除此之外,他唯一能听到的人声,是住在不远处,破屋子里的那个孩子。
一个老厨子的孙子,叫阿隼。
阿隼很吵,总是大笑着跑来,隔着窗子喊他“瞎子”,又塞给他一块偷来的糖糕。
虞寒仪不喜欢他,嫌他聒噪,嫌他身上总带着油腻腻的烟火气。
但阿隼是唯一一个会主动来找他,跟他说话的人,并且,仆人很喜欢阿隼。
所以虞寒仪容忍了这份吵闹。
直到某一天,阿隼的脚步声、笑声,喊他“瞎子”的噪音全都没再出现。
仆人慌慌张张跑回来,浑身发抖,比划着告诉他:
“阿隼被杀了。”
阿隼被自己的爷爷亲手杀了。
那个老厨子伺候的主人家,吃腻了寻常的肉菜,想吃些新鲜的、没尝过的滋味。
厨子怕被赶走,就把自己的孙子炖成了一锅汤。
仆人趴在墙头上,看完了全程。
他看见阿隼的脑袋被按进滚水里的样子。
虞寒仪听完,心里没什么波动。
他只觉得,原来人也是可以吃的,和猪羊鸡狗没什么区别。
但仆人疯了,整夜尖声大叫,像是那锅滚水灌进了他的脑子。
于是虞寒仪照着书上看来的法子,端着烛台,穿上仆人的衣服,一遍一遍,对仆人说:
“你记错了,看到那些的是我,不是你。”
“是我去找阿隼玩,看了阿隼被杀,是我闻到了肉香,是我听到了哭声——不是你。你什么都没看见。”
仆人渐渐安静下来,眼神变得茫然。
最后,他点了点头。
虞寒仪依旧住在道观里,仆人依旧照顾他,只是再也没提过阿隼,像是把他忘了。
偶尔,虞寒仪会想起那个聒噪的孩子。
想起他塞过来的甜糕——甜得发腻,黏在牙上,怎么舔都舔不干净。
一年后,虞寒仪被接回了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家”。
他的眼睛被治好了,终于看清了人世的模样——他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仆人和他长得不一样。
仆人的皮肤更粗糙,指节更粗大,眼神总是低垂着,不敢直视他。
虞寒仪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苍白、冰冷,五官像是用一块死玉凿出来的。
他住进了铺着锦缎的屋子,而仆人,哦,仆人有了名字……锢尘。
锢尘被安排去了偏房。
窄小,阴暗,连窗户都是破的。
虞寒仪这才知道,原来,所谓“仆人”不止一个,而是有很多个。
他们走路时低着头,说话时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而像他这样的“公子”,有两个。
一个是“长公子”,自幼在“母亲”身边长大。他是“二公子”,下人总是议论,他是“母亲”跟别的男人所生的“野种”。
起初,虞寒仪觉得有趣,原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高高在上,有的卑贱如泥。
他试着命令仆人,看他们战战兢兢地服从,心里涌出一种陌生的掌控感。
但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
某天夜里,他被虞家的一个族老带走。
那是个枯瘦如柴的老人,一身玄黑,胡子灰白,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眼里爬满血丝。
他盯着虞寒仪,喉咙里发出呼呼的破风箱似的声音:
“好……做得好……青儿,往后你便是家主。”
虞寒仪的母亲,虞向青站在一旁,满身华贵,面无表情。
他恍然大悟,原来“母亲”能当上家主,是因为答应了族老的条件——献出自己的儿子。
母亲有两个孩子,而他,是被选中的那一个。
他大大地睁着眼,被按在一张白玉台上,手腕被割开,暗红色的血沿着筋脉流出。
整个过程,他没发出一点声音。
虞寒仪望着头顶,望着头顶的帐幔,心想:
原来血的味道是这样的。
换血结束后,他被送了回去。
族老体内的毒暂时被压制住了,而他,则被允许“活着”。
锢尘看到公子时,吓得差点跪倒在地——
孩子的皮肤变得更白了,几乎透明,而眼睛却呈现一种极致的黑色,像是干涸的血。
虞寒仪摸了摸自己的脸,问他:
“我看起来不一样了,是吗?”
锢尘不敢回答。
他笑了笑,没再追问。
后来,他依旧住在豪华的屋子里,依旧享受着仆人的伺候。
但他已经不再是纯粹的他自己了。
有时候他会盯着自己的手腕,想象着黑色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样子。
他想,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变成那个族老的模样——腐朽、贪婪,靠着别人的血苟延残喘。
但至少现在,他还活着。
而活着,就还有机会弄清楚。
为什么母亲会选择抛弃他两次。
翌日,虞寒仪的兄长来看他了。
那个孩子穿着翠绿的长袍,腰间悬玉,眉目间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一会,才走进来。
他轻声说:“寒仪,你还好吗?”
虞寒仪盯着他,忽然觉得奇怪。
他们明明流着同样的血,为什么哥哥可以高高在上,而自己却被丢在破烂的道观里?
然后,他明白了。
他是“私生子”。
哥哥是嫡长子。
他们是不一样的。
但很快,这种“不一样”就消失了。
母亲成功当上了家主,他也被记入族谱,成为名正言顺的“嫡子”。
可当他站在母亲面前时,却从她眼里看到了恐惧。
她在怕他。
怕他这副苍白透明的肌肤,怕他漆黑如鬼、无情无欲的眼瞳。
怕他身体里流淌的、不属于他的毒血。
后来,一个道长带走了他。
那是个清瘦的男人,眉目如画,说话时声音如潺湲的流水,斯文又轻柔。
他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
虞寒仪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
他拜了男人为师,暂时放下了仇恨,一头扎进了道学里。
再后来,哥哥又来找他。
他兴高采烈地说,族老要接他去身边学艺。
虞寒仪看着他,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
兄长却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
“别担心。等我学成归来,我会保护你的,也会保护母亲,保护妹妹。”
虞寒仪没说话。
兄长走了。
后来他才知道,族老根本没想“教”兄长什么。
他只是需要更多的血。
孩子的血。
兄长被抽干了,只留一具空荡荡的皮囊,被送回了家中。
虞寒仪蹲在尸身前,指尖拂过那张与自己相似至极,却枯槁干瘪的脸,忽然低笑出声。
那是年幼的他第一次真正领悟到道家所言,“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他的心中涌动着一股狂热而奇异的感觉。
原来,原来。
人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消弭所有的差异,与道合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