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年的整个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办公室里微弱的键盘敲击声,服务器风扇的嗡鸣,窗外偶尔掠过的车流声,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去,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自己右肩上,那个沉甸甸的,带着灼人温度的重量。
是顾凛川的头。
他柔软的黑发,正有些凌乱地,蹭着温年的脖颈。
细微的,有些痒的触感,却像是一道电流,顺着他的皮肤,一路窜进四肢百骸,让他的头皮都跟着一阵阵发麻。
温年甚至能闻到,从他发间传来的,那股混杂着淡淡烟草味和牛奶温热气息的味道。
还有……他自己的,洗发水的味道。
这个认知,让温年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狠狠一缩。
他僵直着背脊,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他不知道顾凛川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推开他?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闪现了一秒,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他做不到。
在亲眼目睹了那个男人在茶水间里,所流露出的,那种近乎毁灭的脆弱之后,他无法做出任何一个,可能会伤害到他的动作。
于是,他只能那样,任由他靠着。
像一座,暂时供人停靠的,孤岛。
温年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分钟,或者,十分钟。
在他的感知里,时间已经变得模糊而又漫长。
他只知道,自己僵硬的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开始发酸,发麻。
而他肩上那个人的呼吸,似乎也从一开始的紊乱急促,慢慢地,变得平稳了,悠长了些许。
就在温年以为,他是不是就这样睡着了的时候。
顾凛川,却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那个一直压在温年肩上的重量,消失了。
温年只觉得肩膀一轻,心里,却没来由地,跟着空了一下。
“……抱歉。”
一个沙哑到近乎破碎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温年没有回头。
他听到顾凛川的椅子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
那脚步声,没有丝毫的停留,径直朝着办公室门口的方向走去,然后,消失在了门外。
自始至终,顾凛川都没有再看温年一眼。
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脆弱的依靠,只是一场不该发生的意外。
又或者,是温年的一个错觉。
可是,肩膀上残留的余温,和颈边那若有似无的烟草气息,都在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
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温年又在座位上,呆坐了很久。
直到办公室里最后一名技术员过来跟他打招呼,说所有的调试都已经完成,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
他恍惚地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走出了这栋灯火通明的大楼。
凌晨四点的城市,街道空旷,只有路灯,在尽职地散发着橘黄色的,寂寞的光。
冷风一吹,温年才感觉自己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为了方便加班,项目组所有核心成员,都暂时住在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
顾凛川的套房,就在温年的隔壁。
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
回到酒店房间,温年第一时间,就是冲进了浴室。
他打开花洒,将水温调到最高,任由滚烫的热水,从头顶浇下,冲刷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也试图冲掉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让他心烦意乱的画面。
那个茶水间里,顾凛川濒临崩溃的眼神。
那个办公室里,他靠在自己肩上时,沉重而又滚烫的呼吸。
这些画面,像是电影的慢镜头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让他无法忽视。
等到他洗漱完毕,从一片氤氲的雾气中走出来时,已经快凌晨五点了。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温年擦干头发,换上睡衣,看了一眼那张柔软的大床,却丝毫没有睡意。
他的精神,还处于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
心脏,也还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跳着。
就在他准备去客厅倒杯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时候。
忽然。
“叩叩。”
两声,极轻的,带着迟疑的敲门声,从门口的方向,传了过来。
温年的动作,猛地一顿。
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荒唐的,却又无比强烈的预感,瞬间就攫住了他。
他光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了门边。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先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只一眼。
温年就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门外。
昏黄的走廊灯光下,站着的,果然是顾凛川。
他已经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的丝质睡袍。
可让温年大脑宕机的,不是他的穿着。
而是……
他怀里,竟然抱着一个枕头。
一个纯白色的,看起来就很柔软蓬松的,属于他自己的枕头。
温年甚至能看到,顾凛川的手指,正用力地,抓着枕头的一角。
那力道之大,让他的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个枕头。
而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温年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转动。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过疲惫,而产生了幻觉。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外的人,似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又或者,是快要站不住了。
他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身体,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这个动作,让温年通过猫眼,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他此刻的模样。
那是一张,怎样憔悴到了极致的脸。
没有了平日里,任何一点的强势与凌厉。
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下面是浓重到化不开的乌青。
那双布满了骇人红血丝的眼睛,此刻正紧紧地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了一片疲惫的,脆弱的阴影。
他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颜色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整张脸,更是苍白得,像一张马上就要碎裂的,宣纸。
他只是那样站着,身形都显得有些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去。
温年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股尖锐的,细密的疼,瞬间就传遍了四肢。
他再也无法犹豫。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猛地,就转动了门把手,将门给拉开了。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走廊外面那昏黄的光,瞬间就涌了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玄关的地板上,拉得老长老长。
抵着门的顾凛川,因为失去了支撑,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踉跄。
温年眼疾手快,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入手处,是睡袍下,那滚烫的,却又因为紧绷而显得异常僵硬的肌肉。
“……你。”温年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
可当他对上顾凛川的视线时,所有的话,却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凛川抬起了头。
那双充血的眼睛,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温年。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算计,试探,也没有了在茶水间里,那种濒临失控的疯狂与暴戾。
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最纯粹的,最原始的,毫无保留的……乞求。
像一只在暴风雨里,迷失了方向,浑身湿透,找不到归途的,大型犬科动物。
用他那双湿漉漉的,写满了无助的眼睛,望着唯一可能收留他的那个人。
那种眼神,让温年感觉自己的防线,正在一寸一寸地,土崩瓦解。
他扶着顾凛川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温年……”
顾凛川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像是被无数的砂石,给反复碾磨过一样。
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仿佛,只是叫出他的名字,就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
他停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是在组织着语言。
又似乎,是在做着最后的,心理挣扎。
最终,他像是放弃了一切的尊严和伪装,用一种近乎于气音的,破碎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让温年彻底愣在当场的话。
他说:“……我撑不住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却像一把沉重的,巨大的铁锤。
狠狠地,砸在了温年的心上。
让他瞬间,耳鸣目眩。
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看到眼前的男人,又向前,迈出了一小步。
这一小步,几乎是挪动的。
却也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暧昧的范围。
温年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疲惫与焦灼的,灼热的气息,正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顾凛川怀里那个柔软的枕头,因为他这个不稳的动作,几乎要拿不稳,从他怀中滑落。
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样。
他只是看着温年。
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卑微到了尘埃里的语气,提出了一个,让温年大脑,彻底宕机的,终极请求。
“我保证不碰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在泣血,“我只想……”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道:
“……睡一会儿。”
睡一会儿。
温年看着他那张苍白脆弱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彻底熄灭了所有光亮的,深不见底的绝望,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一片空白。
他到底,是到了怎样的一种绝境。
才会让这个向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在深夜里,抱着自己的枕头,敲响另一个男人的房门。
然后,用这样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只为了,乞求一个……能让他安然入睡的,短暂的庇护?
温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拒绝?
他看着顾凛川那双乞求的眼睛,那两个字,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怎么也说不出口。
同意?
那意味着什么?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躺在一张床上……
那个失控的,带着侵略性的吻,还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他无法保证,在这样失控的顾凛川面前,自己会是安全的。
然而,就在他天人交战,犹豫不决的时候。
一直强撑着的顾凛川,身体,终于晃了一下。
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样,整个人,都朝着温年的方向,软软地,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