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沙哑的“对不起”,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温年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说“没关系”?
他做不到。那个带着滚烫温度的吻,所带来的冲击,直到现在,还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和记忆里。
说“有关系”?
他更说不出口。看着顾凛川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中满是懊悔与脆弱的脸,任何一句指责的话,都显得那么残忍。
最终,温年只是狼狈地移开了视线,用一个近乎敷衍的“嗯”字,匆匆结束了这场让他心跳失控的对峙。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临时工位上。
从那天晚上开始,一种微妙而又尴尬的气氛,便笼罩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那个超越了所有界限的吻,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那里。
谁都没有再提起。
顾凛川没有,温年更没有。
他们像是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工作,成了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遮羞布。
随着项目正式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整个团队都像上满了发条的陀螺,进入了一种连轴转的、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
深夜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和偶尔响起的、压抑着疲惫的讨论声。
外卖盒在角落里堆成了小山,空气中弥漫着浓缩咖啡和提神饮料那股苦涩又甜腻的味道。
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脸上挂着肉眼可见的疲惫。
而作为这一切的总负责人,顾凛川所承受的压力,无疑是最大的。
温年就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他能最直观地,感受到那种压力是多么的可怕。
顾凛川几乎是将自己整个人,都钉在了那张办公桌前。
他像一台精密到不会出错,也永远不知道疲倦的机器,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参加着一场接一场的视频会议,解决着从各个端口冒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棘手的技术难题。
他吃饭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极致,有时候一个三明治就能解决一餐。
而睡眠,对于他来说,更是变成了一种奢侈到近乎被舍弃的东西。
温年亲眼看着,他连续工作了超过四十八个小时,没有合过一次眼。
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如今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是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个眼白。
他下颌的线条,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变得愈发凌厉,嘴唇也总是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漠与烦躁。
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原本就合身的衬衫,现在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更衬得他那宽阔的肩膀和清瘦的背脊,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单薄。
温年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担忧。
他知道,顾凛川是在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透支自己的身体和精神。
而自己这个被赋予了“人形镇静剂”身份的人,在这种高强度的消耗面前,似乎也开始变得力不从心。
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在他头痛难忍的时候,坐在他身边,为他轻声读那些枯燥的财务报告和技术文档。
可是,效果,却越来越微弱。
以前,他温润平缓的声音,像一剂有效的良药,总能很快地抚平顾凛川眉间的褶皱,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舒缓。
但现在,温年能清晰地感觉到,即便他读完整整一份报告,身旁的男人,依旧处于一种高度紧张和戒备的状态。
他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眉头却始终死死地锁着,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会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用力敲击着。那是一种极度焦虑和不耐烦的表现。
有时候,温年也会在他实在撑不住的时候,鼓起勇气,像之前那样,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贴上他的。
每一次做出这个动作,温年的心,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狂跳。
手背上那个吻的记忆,总会在这种时候,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让他的脸颊阵阵发烫。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退缩。
因为他能感觉到,顾凛川需要他。
然而,就连这种最亲密的接触,所能带来的安抚效果,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减。
额头相贴时,从对方皮肤上传来的,不再是那种令人安心的微凉。
而是一种带着焦躁的、灼人的热度。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很快在温年的气息里放松下来,进入短暂的浅眠。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靠着,像一尊濒临碎裂的雕塑。温年甚至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里,那股像是马上就要失控的、狂躁的力量。
顾凛川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他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有时候,会因为一个程序员在代码里犯下的、一个极小的逻辑错误,而当众发火。
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怒气,从他口中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一样,砸在办公室里,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在给他送咖啡的时候,不小心将咖啡洒在了几张设计图纸上。
顾凛川甚至都没有看那个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女孩一眼。
他只是盯着那些被咖啡浸染的图纸,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在那半分钟里,温年看到,他握着鼠标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咔咔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个可怜的鼠标给生生捏碎。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凝固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还是温年,快步走上前,拿起纸巾,一边沉默地擦拭着图纸,一边用自己的身体,不着痕痕地,挡在了顾凛川和那个实习生之间。
“顾总,这里我来处理吧。”他压低了声音,“您先去会议室,陈总他们已经在线上等了。”
顾凛川僵硬地转过头,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温年。
那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暴戾的情绪。
温年被他看得心里一寒,后背都冒出了一层冷汗。
但他没有躲。
他就那样,平静地,迎着他的视线。
两人对视了足足十几秒。
最终,是顾凛川,率先败下阵来。
他眼中的那股狂躁,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强行压了下去一样,虽然依旧翻涌,却没有再爆发。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他过大的动作,而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走进了会议室。
“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温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不觉间,已经全是冷汗。
而周围的同事们,也都像是劫后余生一般,纷纷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
那一刻,温年心里,那股担忧,愈发浓重。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顾凛川,就像一根被拉到了极致的弓弦。
随时,都有可能会……崩断。
这个预感,在两天后的一个深夜,得到了印证。
那晚,又是无休止的加班。
当时针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核心的技术骨干还在做最后的调试。
温年感觉自己的眼睛涩得发疼,他站起身,准备去茶水间倒杯水,顺便洗把脸清醒一下。
茶水间里没有开灯。
只有巨大的落地窗外,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洒了进来。
将整个空间,都映照出一种光怪陆离的、不真实的色彩。
然后,温年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顾凛川,就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没有开灯。
他就那样,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任由窗外那些流光溢彩的霓虹,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斑驳而又落寞的光影。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身形挺拔,却又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寂。
那背影,像是被整个世界都给遗弃了一样。
孤单得,可怕。
温年的脚步,下意识地,就顿住了。
他的心脏,没来由地,就是一紧。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也没有出声,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顾凛川的手里,夹着一根烟。
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光线里,明明灭灭。
但他并没有抽,只是任由那烟雾,从指间,袅袅升起,然后,消散在空气里。
那姿态,不像是在享受,更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就在这时,顾凛川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当他的脸,清晰地,映入温年眼帘的那一刻。
温年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就是一窒。
那是一张,怎样疲惫到了极致的脸。
苍白,憔悴,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这些,都不是最让温年在意的。
最让他在意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了星辰与寒冰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荒芜的,灰。
而在那片死寂的灰色深处,温年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逼到了绝境,被压榨到了极限,几乎要被彻底逼疯的……濒临崩溃的神色。
里面,有疯狂,有暴戾,有毁灭欲,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那一瞬间。
温年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凛川。
不是那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意气风发的顾总。
也不是那个在他面前,会露出脆弱和依赖一面的病人。
而是一个,卸下了所有伪装和防备,将自己最真实,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黑暗中的,一个……临近崩溃的,普通人。
顾凛川也看到了他。
在看到温年的那一瞬间,他眼底深处那股疯狂而又暴戾的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惊扰到了一样,猛地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下意识地,就想将那种情绪给藏起来。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重新戴上那副冷漠而又坚硬的面具。
可是,来不及了。
他最狼狈,也最真实的一面,已经被温年,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就那样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昏暗的茶水间里,无声地对峙着。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后,还是顾凛川,率先有了动作。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将手里那根一直没有抽的烟,狠狠地,按熄在了窗台的烟灰缸里。
那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粗暴的力道。
然后,他哑着嗓子,开了口。
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石磨过一样。
“……还没睡?”
温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只是沉默地,走到了饮水机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干净的杯子,接了一杯热水。
然后,他又拉开旁边的小冰箱,拿出那瓶他早上来的时候,特意为顾凛川准备的鲜牛奶。
他将牛奶倒进杯子里,温热的水汽,瞬间氤氲开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端着那杯热牛奶,走到了顾凛川的身边。
将杯子,轻轻地,放在了他手边的窗台上。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动作,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地。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没有看顾凛川的反应,只是冲他,很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便转身,默默地,离开了茶水间。
他知道。
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安慰,鼓励,劝说……这些都没有用。
顾凛川已经到了他的极限。
而自己这个所谓的“人形镇静剂”,似乎也快要失效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留一杯温热的牛奶。
和一份,不被打扰的,喘息的空间。
温年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他没有回头。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沉重而又复杂的视线,一直,一直,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回到座位上,他坐了很久,都没有再看一眼电脑屏幕。
他满脑子,都是顾凛川刚才那个眼神。
那个,濒临崩溃的眼神。
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让他,坐立难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径直朝着他的方向而来。
最后,停在了他的身后。
温年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僵硬了。
他没有回头。
他听到,一声压抑的,带着浓浓疲惫的叹息,在自己的头顶上方,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带着烟草和牛奶温热气息的,沉重的身体,缓缓地,靠了过来。
一颗毛茸茸的,带着灼人温度的脑袋,就那样,轻轻地,搁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