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昏暗的光线,将邱烽——或者说“青石”——的轮廓勾勒得如同石刻。周霁月站在原地,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震惊、荒谬、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沸水般在她胸腔里翻滚。
青石。她的上级。那个在街头看似笨拙地破坏了特务行动的男人。那个在晚宴上与她谈论史学的未婚夫。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连起来,那晚绝非巧合!他精湛的演技,不仅骗过了特务,也几乎骗过了她!一种被愚弄的恼怒,夹杂着对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男人的强烈好奇,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未知领域的敬畏,瞬间淹没了她。
邱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其他人稍长了半秒,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私人情绪,只有纯粹的审视和上级的威严。他很快移开视线,开始布置任务,声音低沉而清晰。
“这次的任务,是运送一批重要物资出城。‘新月’同志,”他点名,周霁月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你负责协助‘老余’,扮演他的女儿,利用你的学生身份作为掩护,通过东门的检查站。具体路线和应变方案,会后老余会向你交代。”
被称为“老余”的是一个面相憨厚、车夫打扮的中年男人,他朝周霁月微微点头。
会议简短高效,邱烽交代完任务要点、联络方式和撤退方案后,便宣布散会。同志们悄无声息地依次离开。周霁月落在最后,她看着邱烽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质问?还是表达服从?
邱烽似乎察觉到她的迟疑,在门口停下脚步,侧过半张脸,光线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的语气依旧公事公办,却似乎比刚才缓和了半分:“记住,你现在是‘新月’,不是周家大小姐。情绪和好奇心,是地下工作的大忌。一切行动听指挥。”
说完,他便闪身出了仓库,消失在门外杂乱的光影里。
周霁月站在原地,咀嚼着他的话。是的,她是“新月”。个人的震惊和情感,必须让位于任务。她用力抿了抿唇,将翻腾的心绪强行压了下去,找到了等在外面的老余。
老余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交通员,他仔细向周霁月交代了细节。他们要运送的是一批伪装成旧书籍和文具的无线电零件,放在一个半旧的藤箱里。周霁月的角色是一个陪父亲进城看病后返乡的女学生。
第二天上午,周霁月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梳着两条麻花辫,脸上未施粉黛,看起来确实像个清贫但整洁的女学生。她与拉着黄包车的老余在约定地点汇合。
起初一切顺利。他们混在出城的人流中,缓缓向城门检查站靠近。周霁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甚至刻意模仿着身边其他女学生那种略带怯生和疲惫的神态。老余则扮演着沉默寡言、为女儿病情忧心的老父亲,惟妙惟肖。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通过检查口时,情况突变。一个似乎是新调来的士兵,对老余的藤箱产生了兴趣。
“老头,箱子里装的什么?打开看看!”那士兵用枪托敲了敲藤箱。
老余陪着笑,用浓重的方言解释:“老总,没啥好东西,就是娃儿的几本破书,还有俺看病的方子……”
“少废话!打开!”士兵不耐烦地喝道。
周围等待检查的人群一阵骚动。周霁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按照规定,她应该保持镇定,由老余应对。但或许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突发状况,或许是担心箱内的东西暴露会连累同志,也或许是内心深处那股不愿完全被动服从的劲儿又冒了头——在老余正要无奈打开箱子的瞬间,周霁月突然上前一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
“老总,行行好!我爹病得厉害,我们得赶紧回去煎药……这些书是我借同学的,不能弄坏了……”
她试图用女学生的柔弱和焦急来打动士兵,甚至下意识地想用身体稍微挡住士兵的视线。这本是急智,若在平时或许有用,但在此刻,却起到了反效果。
那新兵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疑心大起,厉声斥道:“你干什么?退后!”同时,旁边另一个经验更丰富的军官也被吸引了注意,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怎么回事?”军官沉声问道。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老余的脸色也变了,暗叫不好。周霁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祸,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穿着体面长衫、提着公文包的身影,看似无意地挤到了检查口附近,正好挡在了军官和周霁月他们之间。
“哎呦,王队长!今天您当值啊?辛苦辛苦!”那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军官的注意力。
周霁月瞳孔一缩——是邱烽!他虽然换了装束,戴回了眼镜,但那侧影和声音,她绝不会认错。
被称为王队长的军官一看是他,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哟,是邱先生!您这是要出城?”
“是啊,去乡下访位朋友,查点史料。”邱烽笑着,自然地递过去一支烟,同时用身体巧妙地将军官的视线完全隔开,并对着那新兵和蔼地说,“小兄弟也辛苦了,这大热天的。”
趁着邱烽寒暄、吸引住所有守卫注意力的短暂空隙,老余反应极快,迅速而隐蔽地调整了藤箱内物品的摆放,并用眼神严厉地示意周霁月闭嘴低头。
邱烽与军官闲聊了几句,看似随意,却每一句都恰到好处地拖延了时间,化解了紧张的气氛。然后,他仿佛才看到老余和周霁月,略带同情地说:“王队长,这老人家带着孩子看病也不容易,看样子是真着急,要是没什么问题,就让他们先过去吧?”
军官对邱烽这位“有名的学者”似乎颇为客气,又见老余和周霁月确实不像什么危险人物,便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快走快走!别挡着道!”
老余连声道谢,拉起脸色苍白的周霁月,快步通过了检查站。
走出很远,直到再也看不到城门,周霁月才感觉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羞愧、后怕、自责,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第一次出任务,就差点因为自己的不成熟和擅自行动而导致全军覆没。
老余叹了口气,语气没有过多责备,却带着沉重:“‘新月’同志,刚才太危险了。干我们这行,有时候看起来最直接的办法,往往是最致命的。‘青石’同志说过,冷静和纪律,比任何急智都重要。”
周霁月低下头,紧紧咬着嘴唇。她想起邱烽在仓库里说的话——“情绪和好奇心,是地下工作的大忌。一切行动听指挥。”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分量。也第一次真正认识到,那个她曾认为“迂腐”的未婚夫,在另一个她完全陌生的战场上,拥有着何等可怕的冷静、机变和掌控力。
这次挫败,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因初期顺利而滋生的一丝骄气,也让她对邱烽——她的上级“青石”,产生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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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初战受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