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嫂嫂”喊得像是拉了丝的蜂蜜,钻进她耳朵里,黏黏腻腻的,堵得贺春舒喘不过气。
她勉强扯笑,尾音扬了声:“嗯?”
谢昀微微眯起双眼。
那目光锐利如刀,她伪装出来的镇定,都要被这把刀一层层削个干净。
下一瞬,他收回目光,竟从胸前掏出一物。
——那是一块玉石。
玉石通体血红,似有暗涌流光,被他托在掌中,像是捧着滚烫鲜血。
不,他刚才是从胸口衣襟处取出来的,那姿态仿佛是将自己的心掏了出来,摊在她面前。
“边关苦寒,没什么像样的宝贝,又不知嫂嫂喜好何物,”
血玉躺在谢昀掌心,他目光从玉身移至贺春舒脸上,手掌也跟着向前推了推,“此玉乃清缴蛮族所得,赠予嫂嫂,权当见面礼了。”
日影一晃,那浓艳玉色仿佛活了过来,灼得她心头一跳。
这……
方才侯爷在时不送,过会家宴上不送,偏偏是此时此地,偏偏是当着来往仆婢的面……
这肯定不能接啊!
她要是收了,不就成了私相授受?
贺春舒暗自吸了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手,扣了扣掌中的镂空花纹,她刚要开口婉拒,身后却传来一声:“夫人?”
谢忱恰似解热清风。唇角笑意自然绽开,贺春舒立刻转身迎了几步,挽上谢忱胳膊,应道:“忱郎!”
“你怎么和二弟在门口站着?天色阴沉,怕是又要落雪,别着了凉。”谢忱握住她搭在自己肘弯的手,两人旁若无人地相视一笑。
“兄长一回来,嫂嫂便半分也不肯将我放在眼里了。”谢昀讥笑道。
贺春舒闻言呼吸一窒,也不知方才那一幕谢忱看见了没有。她微微侧身,谢昀却不知何时已经将血玉收起。
……这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此刻再提,岂不更显欲盖弥彰?贺春舒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刚一抬头,便对上了谢忱探究的目光。谢忱开口问:“方才聊什么呢?”
面前,谢昀露出恶劣一笑。
贺春舒心下一凛,急忙抢道:“哪有不把你放在眼里?明明是小叔自己早归却不派人通传,这会儿突然说要吃栗子糕,点心铺怕是要打烊了。”
谢忱方才目光只顾追着贺春舒,如今抬眼望向对面,忽然脸色一沉:“二弟,你的脸……”
谢昀恍若未闻,没有接话。
“你们兄弟许久未见,正好叙叙旧。午膳快好了,我去厅中看看。” 贺春舒适时抽身,“今日是小叔归家的第一顿家宴,总不能怠慢。”
说罢,她转身退去。
一离开那二人的视线,贺春舒微拢的肩线才垮了下来,一路疾行过庭院。
可她心神恍惚,脚下蓦地一滑,整个人趔趄了一步。
谢昀那双微微眯起的眼,再度浮现脑海。
那眼神算不上凌厉,却教贺春舒心脏狂跳,她踏上游廊,步履是越走越快,似是要将那份心悸甩在身后。
直至梨渠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贺春舒才重新敛住心神。
“小姐,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妥当了。”
梨渠说完,却不见贺春舒脸上泄出半分轻松,不由问道:“小姐,可是有何不妥?”
贺春舒摇了摇头。
是她多心了吗?
不,谢昀对她的态度实在是反常。
他的眼神、他递出来的那块血玉、还有那声意味不明的“嫂嫂”……
他到底想做什么!边关十余载,没能磨平他一身乖张反骨,反倒愈发不可理喻。
忱郎说得对,以后还是离他远些才好。
*
不多时,外头悄然飘起新雪。
谢忱独自而来,贺春舒连忙迎了上去,拂去他肩头雪。
“你今日才去詹事府点卯,转头便告假,可都打点妥当了?”
她柔声问话,谢忱却毫无反应,目光空洞地落在虚空某处,而后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又恢复如常,快得贺春舒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心猛地一沉,谢昀,肯定又是谢昀!忱郎方才就是与他独处了片刻!
“无妨,同主事提过了。”肩上鹤氅被解下,谢忱才稍稍回神,他跌坐在主位左侧,忽又问:“父亲……父亲那边,可去请了?”
“派人去过了。”
贺春舒将鹤氅交予梨渠,拢过裙摆,陪坐在谢忱身侧。
谢忱点了点头,手指忽然抬起,指向桌角的那碟栗子糕,惊疑道:“这、这不是买到了吗?”
贺春舒讪笑一声,说话间,谢侯爷面若冰霜,与谢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谢昀褪去铠甲,换了身常服。没了戎装裹身,他那副削直的肩背与劲瘦的窄腰便再无遮挡,身形宛如孤枪,虽是静默,却杀气暗藏。
那身玄黑更是衬得他愈发阴沉难近。再加上那几道旧疤横于颊侧,整个人凛然逼人,平添了三分戾气。
他抢先一步,落坐主位右侧,谢侯爷重重甩袖,回敬一声冷嗤。
贺春舒默默起身,福礼之后,才重新归座。
席间落针可闻,碗筷碰撞发出轻响,又迅速被沉默吞没,“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守得竟是这般默契。
谢忱开口提议:“二弟年岁不小了,不如趁此次回京,早日定下亲事,也好安顿下来。”
谢昀冲着手边刺碟吐了块骨头,并未抬头,“兄长说笑,在父亲眼中,只有你的子嗣才能算作谢氏后代,他怎会操心我的婚事?”
他转而抿了口茶,像是要润一润方才那道酱小排的甜腻,“更何况我面容已毁,京中,又会有谁家愿意将女儿嫁我?”
“他?”谢侯爷冷笑一声,“谁知道他这次能待多久?匆匆成亲,岂不耽误人家姑娘?”
突然,谢侯爷目光在贺春舒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谢忱身上。
贺春舒手中筷子微顿,糟了,还没来得及同忱郎通气。
“倒是忱儿你,成婚两年仍无所出。”谢侯爷道,“我与春舒商议过了,为你择了个良妾。只是年关事忙,先抬个丫鬟作通房。”
谢忱怔住了,猛地转向身侧。
贺春舒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只得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
谢忱眉眼一展,舒了口气,转而面向父亲,“此事不急。近两年,儿子身体才见起色,还多亏了春舒引荐宫中太医调理。”
他语气渐柔,反手握住身旁人的手,“再者,我们成婚才两年,儿子与春舒感情深厚,实在不愿有外人横插其间。”
“通房一事,还请父亲作罢!”
“啪!”谢侯爷猛地将筷子掷了出去,“那你总得给为父一个期限!”
暴怒吼声回荡,公爹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火,贺春舒愕然转眸,谢忱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她刚想用另一只手回握,可谢忱的手兀自抽了回去。
贺春舒一愣,静默半晌后,看着他唇瓣翕动,艰涩挤出两字:“……五年。”
什么五年?是允诺五年之内必得子嗣,还是五年之后便可纳妾?忱郎怎可如此轻易许下承诺!他分明答应过她……
“听兄长这意思,通房不行,纳良妾却是可以的。现在不行,五年后却是可以的。”谢昀喝着茶,杯沿敲了敲自己鼻梁,满是嘲弄。
谢忱像是被踩中痛脚,骤然怒道:“兄嫂之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够了!”谢侯爷一掌拍在桌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此事不必再说,我已修书江南云家,让你表妹进京。”
他目光转向贺春舒,怒意稍敛,却还是那副命令口吻,“春舒,你身为当家主母,一应接待就交由你安排。”
贺春舒蹙眉看着自己夫君,谢忱却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目光,连方才面对谢昀时的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春舒咽下喉间涩意,飞速眨了眨眼。多说无益,只得暂且应下。
起身刚要开口,只听“咔嚓”一声裂响——
贺春舒抬头,谢昀面无表情坐在那,手中托着的茶壶,竟然被他捏出数道裂痕。
下一刻,茶壶蓦地迸裂,彻底碎在他掌中!
滚烫茶水四溅,谢昀手掌顷刻间鲜血淋漓,他却纹丝未动,仿佛那被烫得血肉模糊的手,根本不是他自己的!
几乎是同一瞬间,身侧谢忱发出一声痛呼,双手抱头,猛地从椅中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