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门扣响了。
“喵呜~”门外有只小猫发出细嫩的呼叫声,清甜得像刚剥开的荔枝。
接着是李娇山再次扣门,“虞大佬,在吗?”
大佬正从温酒似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那双瞳仁毫不掩饰地在对视中切换回湖蓝色,带着令人微醺的温度,后劲让人熟透。
有些话就要破腔而出,又莫名堵着。
听到敲门声时的情绪说不上被救赎还是被搅了气氛。
“我去开门。”虞承南猛地站起来,完全忘了气量被榨干的事,眼前一黑,又栽进了熟悉的臂膀里。
这样一来,倒像他使了点微末手段投怀送抱。
等眼前恢复清明,虞承南才看清那双眼,没有离太近,尽数敛去了眼底的笑意,剩下惯常的平淡。
瞳色也变成浅棕。
白越寒确定他能自己站定了,秒收了手,转身只剩挺括的背影,没留下一丝暧昧在作案现场。
虞承南:“……”
直到门开了,李娇山抱着糖水站在门口,他才从恍惚中抽回思绪。
李娇山神秘兮兮朝门外各个方向张望,被白越寒勾着外翻的后领拎进房间,“你这做派,打算宣告全世界我们要密谋什么吗?”
“你们没听见糖水喵喵?”李娇山的眼皮一张一合,眼神中透着清澈的顿感。
“嗯,不焦躁,纯发.骚。”白越寒勾了勾橘色喵咪收紧的下巴,“不是入潭的预兆,它感应到同类了。”
短短一个月时间,糖水圆润润的水桶身子瘦出了轮廓,粗短的四肢显露线条,原本被脸颊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也撑开成杏眼,娇俏有神。
“你们都知道了。”李娇山懵懵点头,随即想起什么,朝窗外边客房后排的方向张望,“诶?顾奥上厕所去了吗?”
房里陷入沉默。
“昨夜,我们被拉进诡域了。”虞承南说的每个字都发沉,语气不自觉无力下来。
他把里面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下,尤其没有省略考察登记的过程。
李娇山抱着糖水的手渐渐收紧,可听到后面,肩膀都塌了下来,深吸了好几口才勉强稳住声音,“小依死了,小顾永远留在里面了……”
怀里的糖水哼唧了一声,眼眶比他的还要湿润。
“帮我件事。”虞承南打破滞闷的气氛,“今天的道士技能大赛,我要参加。”
李娇山:“???”
“可是,报名时间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截止了。”他爱莫能助地挠挠后耳根,“那时候我还问过,你不想报名。”
虞承南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纸折成三角的符,“道门讲究机缘,你把这个拿去给你师父,就说我能用清莲符解他身患多年的难症,让他帮忙搭个线,向绾簪老道讨个参赛名额。”
“什么!?我师父得了什么病?”李娇山还没消化顾奥留在怪潭里的事情,又听见师父的坏消息,整个人像被重锤砸了。
“要不了他的命,”虞承南却不咸不淡地说,“去吧,受惊的小兔子。”
“哦。”
李娇山刚要起身,怀里的糖水却被虞承南捏起后脖子拎走了。
“借我挼挼。”
李娇山懵在当场,委屈巴巴地抬高眼皮,像个被别的小朋友抢了青梅竹马的小孩,“大佬,你家鸟乱跑,你就撸我猫……”
虞承南虎口托着糖水,“去吧,再过两个小时,比赛都要开始了。”
他自己也没闲着,在某人冷冷淡淡的目光中奇怪又心虚地离开,出门过走廊尽头的楼梯上二楼,找到躲在转角处监视他们的一名弟子。
这人鼻子上有颗大痣,被纸人迷倒睡到了这会儿,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半边倚着走廊的玻璃栏杆,趴在藤织桌上打着小酣。
大痣弟子靠着栏杆的一侧,一张雪白的纸片从身下钻出来。一只眼珠子亮着鲜红的眸点,另一只全白。
是气量逐渐消退,又得不到补充的缘故。
虞承南在这人齐脖子的发根随手一撩,便将一根细密的傀线埋入他的头绳里,另一端埋入后背。
随后,纸人瞬时自燃,“噗”的化成一团青焰,过弯曲的发梢钻进去。
离开时,虞承南往一楼他们住的客房瞥了一眼,这里的确是最佳的观察位。
房外的小院里有一颗三米多高的柿子树,枝叶正好遮掩窥探。
此刻,白越寒坐在门外走廊的椅子上,下巴枕着胳膊,懒懒地望着地面,眼里尽是空洞。
某个瞬间,那双凤眼似担着无尽的惆怅,缓慢地抬起眼皮,穿过层叠的枝叶空隙,对上了二楼虞承南的视线。
虞承南刚想露笑,一楼那双有三层褶皱的眼皮又渐渐耷拉平整,无甚欢趣地呆望着虚空处。
虞承南咬住下唇,心头被无形的傀线扯了一下,揪紧的说不出的感觉。
东南方向,公鸡扯开嗓子啼出第二阵鸡鸣,比第一声更清亮绵长,穿透了青砖灰瓦和几方庭院。
各处人声骚动起来。
大痣弟子的肩膀懒懒地耸了一下,鼻腔里发出苏醒的哼唧。
虞承南打了个哈欠,跟刚走出门的几人一同下楼。
他把白越寒叫进屋子,跟他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来熠星顶也有自己的目的,不会因为虞承南的劝阻离开。
“你想好怎么以身入局了吗?”虞承南问。
白越寒的话比平时还要少,刚才一问一答式的懒懒说了几个字,现在干脆只点了个头,望着窗外出神。
“可以变回鸟的形态,我们……”
虞承南话还没说完,眨眼的时间,白越寒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过程轻快无声。
再看便是时而高冷时而无比黏人的翠鸟。
陪伴失忆后的他一年多、失忆前不知多久的翠鸟。
他飞起一道弧线,落在虞承南的肩头,抖了抖尾巴羽。
小脖子梗着扭向另一侧,留了个小后脑勺给虞承南。
糖水全程墩坐在床上,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圆滚滚的琥珀色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缩成细细的竖线,胡须也绷得笔直。
嘴张着,粉色的小舌头露了个尖,就那么定格在半张的状态。
“我靠,靠靠靠靠!”它的音色与李胖子别无二致,“你什么时候挑明身份的!?”
翠鸟已经闭上眼,依旧别扭着。
虞承南两手一摊,“有些事无需多言。”
糖水的下巴按不回去了。
又等了不过十多分钟,李娇山屁颠屁颠地回来了。
“大佬,你猜怎么着,过程异常的顺利!”他炫耀李道源如何如何动用口才,向绾簪老道讨来得之不易的参赛资格。
末了,见白越寒不在,多了只鸟出来,他也没反应过来。
“大佬,你的宠物鸟啥时候跟来的?从南方硬飞来的夏国中部啊?”
“它跟车来的,至于越寒……我惹他生气,把他气下山了。”虞承南随便编了个借口。
“这可不是一般的山啊……”李娇山真信了,挠挠头犯难,“他要是消了气再想回来,爬一回够老呛。”
说罢,翠鸟微抬起毛茸茸的身体,挪到肩膀最边的位置。
差之毫厘便要掉下去。
不大的房里,响起叹气声。
李娇山差点跳起来:“大佬,你听见第三个人发出声音了吗?”
虞承南的余光瞥了一眼橘色的猫,“我。”
“可我一直在跟你说话哪!”李娇山的眼睛瞪得更夸张了。
虞承南:“腹语叹气。”
“哇!”
“比赛什么时间开始?”虞承南不得不强行结束这场低智的对话,“饿了,边走边说。”
他们跟随大流到食堂用早饭,一千平方米的大通层食堂,像大学食堂一样拥挤,得排队打饭。
唯一的区别,这里打饭的全是道士,手不抖。
“好热闹啊!”李娇山的声音差点被嘈杂声盖过去,几乎扯着嗓子在说话,“听说全国各地来了两千多号人,加上原本在道馆群修行的几百号人,熠星顶聚了三千多号子弟和朋客。”
在这种锅碗瓢盆砸了都显不出多大动静的地方,虞承南没聊天的兴趣,略微点头,继续给翠鸟夹菜。
两人各带了漂亮的橘猫和蓝鸟,回头率倍儿高,完全颠覆了虞承南平日里的风格。
等食堂里的人少一些了他才说话,问李娇山:“之前听你说起比赛名次什么的,有点忘了。”
“对对,来的本就是各观口的拔尖人物,奖励相当丰盛。”
李娇山要从前百名说起,虞承南直接问了前三甲。
迷弟正要开口,跟他们坐同一张长桌、另半边四人中的一个冷冷哼了声,“有些俗家弟子啊,当咱们这是颜值兑换处,也不撒泡尿照照那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样,也敢来登台露脸。”
虞承南迷惑地指了指自己,问的对象却不是说话的人,而是坐在对面的李娇山,“我?看上去很柔弱?”
“额,你今天脸色是有些苍白……”李娇山如实道,而后一摆手,“不用理他们,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你说谁是鸟呢?”那人拍桌指着李娇山,又把火拱到真鸟身上,“小心老子捏爆它!”
李娇山一顿,目光泛起惧意,却不是冲这人。视线不受控地飘到虞承南面前,喉结滚下一口唾沫。
就见上一秒还在发威的人发出痛呼,将周围几十号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明眼人都看出来,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按住了他要紧的经脉,手指推揉间,让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不知道惹到哪块铁板的这位整个人佝偻起来,四肢不受控地扭曲,肩部连着后背痉挛。
上半身像被踢倒的石像,“咣”一声重响,砸在桌面的餐盘上,暴出的汗和倒翻的豆浆混在一起,连鼻子上的大痣也皱紧了。
“锁阳脉啊。”人群里有眼毒的说,“贴着重筋,藏在气血枢转之处,我按破皮也摸不准。”
跟大痣一道儿的另外三人缩到桌角,对上虞承南抬眸不见半分戾气的冷淡视线,猛猛地倒吸了三口凉气。
过于淡的眸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时,偏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仿佛要将他们看成灰烬,手上的力道松了五分。
“有本事比咒赛符,耍阴招算什么本事。”大痣道士很不服气,“我太师父是绾簪道人,你找死啊!啊……”
筋骨松释不到两秒,大痣兄再次尝到骨头被钝刀切割的滋味,哀嚎声卡在喉管里。
“我的道源自汤山道人。”虞承南礼尚往来。
“再过一个小时比赛就要开始了,别闹事了。”
“不管入册弟子还是俗家弟子,都算师出同源,算了吧。”
有人劝架,准确的说,劝虞承南单方面放过手下的人。
“好哇。”虞承南很听劝般松了手,将指背的一颗豆汁擦在这人后背衣服上
刚要走,他一个转身,给刚缓过气的大痣兄吓得一屁股墩在地上。
“刚才,谢谢夸奖。”
虞承南说完走进别人挤挤挨挨让出的通道。
“你说你,惹他干嘛。”李娇山同情又轻蔑地摇摇头。
食堂外去比赛场地有多条道路,虞承南避开从食堂里投出的注视他的诸多目光,拐进一条小路。
等李娇山追上来,他正翻过掌心,淡淡地盯着手心里莹莹跳动的淡雾。
“大大大……大佬。”李娇山吓得结巴,“这气量不是刚才那个……”
“嗯。”虞承南丝毫不避讳自己用不入流的手段吸食别人的气量这件事,“还要点时间才能不被人看出来。”
“用小说里的话说,这是邪修使的手段啊。”李娇山四下张望,缓缓吐了一口气,“大佬,我知道你天赋异禀,可这,那个,下次还是别用了。”
虞承南停下脚步,微抬了个眸子,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他。
那表情好像在说,你不怕我把你的也吸了。
李娇山咽了一口唾沫,“毕竟不是大佬你自己的,你身体也排斥,用不了长久的不是,我,我是为你好。”
说到后面,声音轻如蚊吟。
虞承南再次淡淡看了他一样,突然笑了一下,给人笑得僵在原地。
“你们这群小孩挺有意思,一个说话讨人厌,一个看着冷漠,还有你,表面像屈从强者的狗腿子,实际上……”他抬起拳头,过了两秒展开手指,里面皱巴巴地蜷着一张测气量的符纸。
“我气量用完了,借他的比赛用。”
“对了。”虞承南稍微犹豫了一瞬,说道:”你师父有问题,离他远点。”
李娇山更僵了,“你,你什么意思?”
虞承南早料到他不相信,“如果不想听劝,当我没说。”
过小路转了几道弯,重新汇入大流。
虞承南根据演武场边的图示指引,找到东南角偏殿的分试场地,三秋观。
李娇山则去了另一个方向。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偏殿的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线香袅袅娜娜,将不大的偏殿熏满了味道。
一名二等弟子捏指端坐上座,他们统称“山居道人”。
他身旁,还有门两边,各站了两名三等弟子,也就是古时候的“内门弟子”。
其余的二十几个全是年轻的参赛者,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不等,虞承南在他们之中算大的。
包括他在内,只有三个人穿着便服,与其他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优秀的人聚堆也要分出个高低,很显然,他们这群人不被看好。
道技分赛三项:符箓、辨步、特技。
虞承南没费多少力气,很容易晋级下一项。
山居道人批注:以砚边残墨点镇煞符,符力扎实,笔画顺畅,手法举重若轻,可轻易镇煞。
第二场,比试辨步。
赛场中布下九宫八卦阵,阵中藏有十二处机关,需在一炷香内从容走出,不能触动机关。
观长批注:身形如絮,巧破迷障,机关暗点,如影游形。
暗注:“踏清步”,传闻只有百年前道门宗师才会,如今竟出现在一个无名俗家道士身上。
半天下来,虞承南成了唯一一个俗家弟子从八方偏角晋级到正儿八经的偏殿,再脱颖而出进入十人决项的。
先前对他不屑一顾的诸多道士,再碰见时满是敬畏。
面对他人的攀谈,虞承南颔首示意,吃过午饭,抚着翠鸟,悄无声息地融入去主殿的人流中。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知道小臂上的翠鸟是谁,但白bro变成原来模样的时候,虞承南就是少很多心虚,多许多挑逗的举止。
饭后一小时,正式开始第三场比试。
他照旧让翠鸟停在肩头。
这场比的是特技。
这里的特技当然不是电影拍摄中增强视觉体验的特效,而是指特殊技能。
十人自由发挥,将异于寻常的技能展示给大家看。
有基本功扎实到能用桃木剑引动洪流气量的,当场斩杀几十只恶鬼,引得观礼席一片惊呼。
有让人大饱眼福的沙盘推演,仅用几枚普通石子便破了煞阵的。
所示皆离不开一个道理——体内要有深厚的、异于常人的气量储备。
李娇山站在侧边的观众席,默默捏了一把汗。
虞承南的气量全是从别人那里偷……抢……借来的,要在真正的高手中展示绝技,那点气量绝对不够用。
虞承南一让再让,其余九人全部展示完毕。
主持的道长请他上台,只见虞承南不慌不忙,将手指递到肩膀上的小翠鸟脚趾边。
“啾。”
那只鸟便跳到他的指背。
小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歪着小小的脑袋,用尖尖的喙轻啄了啄空气。
虞承南无声轻笑,似乎不想出声惊散了殿上的静谧。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蹭过顺滑的颈羽,静静与它对视。
翠鸟的眼睛更加雪亮了,像淬了晨光的琉璃珠,里面清晰地映着虞承南的影子。
终于,虞承南微微侧过脸,唇瓣极轻地覆上了鸟喙。
小鸟没有躲闪,反而温顺地闭起眼睛,化作人形。
这一幕,胜过千万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