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定程序下,地下城周期性迎来晴日,不大的康复治疗室里,习虞扶着木制栏杆,缓步地绕墙走圈。
人造阳光透过落地窗铺洒在木地板上,照出一条清透的暖色河流。室外不知名常青树静默伫立,树影摇曳。初春时节,花期已知,枝头青白色花朵接连绽开,一簇簇的,空气中弥漫着淡香。
偶有几片弧形圆叶的影子映照其上,恰如几尾小鱼游于波光下追逐。
同处一个空间里的还有一对夫妻。一位中年男子摔了一跤后涨红着脸、满头大汗地朝自己的妻子发脾气。
邵执在走廊就已经听见怒骂指责,心中担忧,推门进去的时候却看到习虞离得远远的,整个人裹在毛绒绒的针织外套里站在阳光下,剪短的头发长了不少,日光下的发丝白得近乎透明,亮晶晶的。
头上戴着浅色的毛线帽,顶部缀着颗绒毛球,堪堪被银灰色的头戴式耳机压着。
她垂眼,每走一步都轻声跟读。
“现阶段,人类第六感官的基因传承迎来了有史以来最惨淡的‘寒冬’。过去辉煌世纪,13岁至35岁的年龄段,精神力高达到3S级的概率是3%;而今,在同样年龄区间下,出现S级的概率已然不足3%。”
邵执一听知道那是她下载的,学校教学课程的教材有声书。
没去学校的日子,习虞也在想办法补上课程,尽管不是什么勤奋好学的人,但习虞不能接受自己变成一个一问三不知的文盲,不求学精,但有些内容读一读,心里有个底也好。
时间转眼已经过去大半年,习虞在无数次摸爬滚打里度过了九岁生日,大量营养品和规律的锻炼周期让她的身量拔高了不少。
偏偏就是不长肉。
今年入冬刚买的驼色加绒阔腿裤,初春再穿就已经明显短了一截,随着走动间裤腿不时地被往上带,露出没被棉拖包裹起来的一截袜子,脚踝处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绿色仙人掌卡通图样。
邵执心想,等会儿回家前再多买几件衣服吧。
他提着收拾好的行李走近,习虞停下脚步偏头看来,一手摘掉耳机问:“手续都办好了吗?”
“嗯,我们走吧。”邵执伸出另一只手过来牵她。
路过那对夫妻,那女人抬手勾了将刘海勾到耳后,不太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习虞面无表情地朝她点点头,垂眼看着赖在地上不起来的男人,话到嘴边还是没出口。算了,人都有自己的劫要过。
恰逢一年一度的精神力等级普查,从凌晨开始医院就人满为患。
绕了点路,见缝插针去服务台和社区小广场先后告别相识的病友和平时对她多加照拂的医师们,习虞才跟着邵执上飞行器。
这是台双人座的飞行器,瞧着款式还挺新,内里收拾得很干净,有很淡的香薰和皮革味,不刺鼻,比原先报废那台不知道好了多少。
仅有的装饰是控制台上摆着的相框,是她生日时满脸奶油的臭脸照片。
“你什么时候买的?”习虞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
她昏迷住院再到康复训练期间,邵执为了更好照顾她就辞职了,没有收入来源,短短几个月把存款花得一干二净。
尽管后来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邵执也经由荟源坊的老爷子介绍,有了份新的工作,但究竟是什么工作才能让他在短时间内买下一辆代步工具?
“上周。怎么样,惊喜吗?”邵执喜滋滋地说,从收纳箱里掏曲奇饼干,“先垫一垫。”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恢复情况比预想的要好得多,邵执这段时间整个人也变得容光焕发起来,终于有余力拾掇自个了。
一头栗色卷毛总算盘条顺溜,黑框眼镜一戴颇有回春迹象,灰色卫衣一套,像个书卷气的清秀大学生。
“惊喜啊。”习虞拆开包装袋,塞了一口黄油曲奇:“看来家里骤得横财了。”
“低调,低调。”邵执一边说,一边启动。
“你不会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去了吧?”习虞斜靠抱枕上,搓了搓指腹上的渣渣,从包里掏出保温杯。
“秘密。”邵执继续装神秘,笑得温和而奸诈。
待在医院一年多,习虞对外界已经变得非常陌生。记忆里高大的摩天楼群此刻如同巨兽般蛰伏在视野里,白日下,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更是看得眼花缭乱。
邵执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见她看得出神,于是也放慢了车速。
飞行器从空中栈道驶出,途径巨大的全息屏,转播的联盟新闻正是一场见面会。
邵执看了一眼,观察着习虞的表情说:“那是联盟统帅召开的见面会,将他唯一的孙子推到大众视野。”
习虞神情平静,百无聊赖地看着媒体长枪短炮地围剿着老人身边的少年,镁光灯频频亮起,三百六十度照亮了少年的容貌。
习虞下意识蜷缩手指,紧攥着的曲奇包装袋发出短促、清脆而干涩的摩擦声。
少年西装笔挺,发色似乎染成了浅金,一丝不苟地用发胶固定成三七分。露出来的额头饱满,看得出骨相极佳,眉眼疏朗,那双和习虞近距离直视过的琥珀色眼眸带着温和而冷漠的笑,在这布满唇枪舌剑,绵里藏针的公开场合里,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底下躁动的媒体。
习虞瞧着他,眉头微蹙。
一开始的惊讶转变成了庆幸,她高兴于他平安无事。
随后就是后知后觉地感到陌生。
过去萍水相逢、而今远在天边的少年在她经过一年的修养后一跃成了媒体口中的“联盟曙光”。
在新闻主持激情饱满的旁白里,他是联盟传承史上断层百年来的第一个双S级,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也是各大势力炽手可热的新星……
公开接受采访那一幕落在习虞眼里,如同圣洁的牧师在高台吟诵唱词,底下狂热的信徒一个接一个地扒着他的衣角,企图沾点光辉。
他是联盟统帅之孙,他叫……
谈霁尘。
习虞跟着邵执进到商场里,路过中庭,习虞看着大大小小的轮播广告上的人,突然意识到,原来那面全息大屏只是个开始。
在医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自身事,脱离了社会八卦、实事新闻,显得她完全是只井底之蛙了。
吃饭的地方竟然也在播相关的访谈,老板听完专家的话很是激动,和同样激动的客人侃侃而谈。
菜不合胃口,可能是油太多了,习虞觉得胃不舒服,想吐。
她用调羹搅着汤罐里的药材,不懂究竟是怎样的惊天动地的营销才会让这个少年被神化到“战无不胜”的地步,甚至将他与联盟的未来挂钩。
过高的赞誉听来就像捧杀。
什么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天资,又有家庭托举,假以时日必将前途无量。甚至屏幕中的专家用丰富的肢体语言表达态度,不由分说地将剿灭星兽的期盼寄托在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身上。
“联盟六大星域、三千七百四十一个星系苦星兽肆虐已久,他一定能带来人类走向另一个的辉煌纪元!”
听得习虞一挑眉,耳朵却也没落下隔壁桌一个客人的发言,那人恨恨地开口:“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当什么拯救世界的英雄,联盟那群人疯了不成?这些世家掌握了那么多资源,谁知道是不是花大价钱买通稿硬把草包洗成救世主,亏得这些蠢货没脑子,随便一煽动就信了。”
吃完饭邵执带她消食,走走逛逛买了几套衣服。
路过贩卖“纳界手环”的柜台,她也能从销售人员口中听到同样的名字,听见销售人员带着笑意提及他出色的能力、外貌和家世。
习虞脚步缓了缓,看着巨大无比的广告牌上的人脸,心说:联盟盼了近百年终于盼来了一个双S级,居然这么高调,恨不得男女老少人尽皆知。
究竟是联盟曙光,还是活脱脱一个招摇的靶子?
她想起自己失去的、至今未恢复的精神力,想到对方替自己挡下的针剂,想到那时他们戏剧性的初见,还有那些追杀的人,沉沉叹了口气。
邵执这一路也是受够了,心说真是失算,走到哪都有这张脸,搞得他现在都有点脸盲了。
他一路担惊受怕,唯恐习虞心里不舒服,会胡思乱想。但习虞的反应一直很平静,瞧她盯着广告牌一动不动,以为她想买纳界手环,于是牵着她就进去了。
她原来的纳界手环太旧了,自从她在卫生间摔倒不小心磕到就直接报废了,那时候手头紧,邵执也没机会给她买。
这次正好一起买了。
导购员很热情地介绍,端出了所谓“谈霁尘同款”的热销纳界手环,蛮漂亮的玫瑰金,戒圈部分还镶了碎钻。
从销售话术和款式受众都很明显指向目标群体应该是些年轻小女生。
习虞不由得挑眉,但推销给她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邵执在一旁脸色挺臭的,但顾忌倒是他让习虞自己选的,眼下又不能再去左右干涉。
眼见着导购员搬出饥饿营销话术,讲到库存只剩一只,看她有缘愿意给她打个折。习虞淡淡瞥了眼折后价,笑着摇摇头,指了指玻璃柜里黑色的常规款,说:“我要这个,辛苦姐姐帮我拿一下。”
导购员笑容有些许僵硬,但还是提醒了一句,这副纳界手环款式比较老了。见习虞坚持,也就不继续推销了。
邵执付完款,导购员将设备整体检查了一遍,又俺习虞喜好调试。
习虞撸起袖子,顺带将手链往后撸了撸,等着导购员给她戴上。
纳界手环一体两件,分别是戒圈和手环。
作为这个世界特有的产品,普及性极广。戒圈部分是“纳界”,只用于收纳机甲。但对寻常人来说,机甲高昂难得,因此大部分人的戒圈会选择弃用。手环则承接了许多实用性功能,包括但不限于上网、通讯……其实也就跟她以前世界用的手机功能差不多,只是需要多一步调虚拟屏的操作。
佩戴顺序是先戴戒圈,再扣上手环,两部分有一至三条特殊材料糅杂的链子衔接。链子的数量由质量的好坏决定,越好的纳界手环衔接的链条越多。
习虞挑的这款是她原来那副的升级版,依旧是哑光磨砂的黑色,很简练,摸起来手感不错。
导购员给她妥帖戴好后,嘱咐了一系列使用、维护事项,面带微笑地夸了一句她手链好看。
习虞笑了笑,说了句谢谢。
其实就是邵执小时候给她做的普通绳编手链,缀了颗晶石而已。如今磨损度也挺严重了,自从她第六感官大不如前,这块小晶石也再也没亮过。
东西买齐,也是时候回去了。
许久没有回家,习虞换了身居家服坐在沙发上都还觉得恍惚。邵执没有换衣服,快速把她的行李和衣服归置好,站在客厅一边喝水一边说:“你先好好睡一觉,晚上下馆子去。老爷子在琳琅馆给你订了一桌子菜,庆祝你出院。”
习虞笑了笑,说:“好。”
住院复健期,老爷子也时常来看她,每次都给她带了很多新鲜玩意儿。习虞过去必定爱不释手,但是眼下于她而言,失去精神力的她无异于失去味觉的酿酒师。
再特殊的晶石、稀有的花草,在失去感知的她手里已经和普通的石块植被没有任何区别,一如今时今刻的她显然已经泯然众人。
这段日子她在钻牛角和释怀之间反复拉扯,终于能发自内心平静坦然地向所有人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老爷子叹口气,劝她,凡事无绝对,千万不要太消极。
习虞觉得她不是消极,只是终于接受了而已。
想到这儿,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晶石,在手里把玩着,试图牵引什么,但直到手心将其逐渐捂热,始终毫无动静。
现在试图使用精神力的时候,她的神经已经不痛了,大脑也没有一点不适,却也什么都没发生。
意识到这一点的习虞缓缓吐出口气,露出了个比哭还丑的笑。
没有不甘,没有痛苦,她只是有点茫然。
她静静地发呆,随后在沙发上屈起双腿,把头埋进膝处,双手环抱着自己,在阳光灿烂的室内保持蜷缩的姿势,只觉得浑身僵冷。
从天井撒下的明亮的人造日光,带着适宜的温度缓缓落在她乱糟糟的一头白发上,光影流转,尘埃浮动。
细瘦的腕骨上搭着的小小金石,某一刻,它微弱地亮了亮。